蛙_莫言【完结】(19)

2019-02-17  作者|标签:莫言



此时,那女人的身体已在渐渐下沉,而且,空气中似乎散发着一股血腥味儿。姑姑探身观察着水面,大喊一声:不好!

快,超过她!姑姑命令秦河,接着命令我们跳下去,托住她!

王肝飞身入水,我与李手紧跟着。

秦河将船头斜了一下,从那女人身侧驶过去。

我和王肝靠近那女人。我伸手提住她的左臂,她的右臂就像章鱼的长腿一样抡过来,将我摁入水中。我喊叫着,猛地呛了一口水。是王肝揪住了她的头发,猛力往上提,是李手抓住她的肩膀,用力往上提,才使我露出水面。我眼前一阵昏huáng,剧烈地咳嗽着。船在我们前面,秦河将油门减小。我的肩膀撞在了船上,那女人的身体也撞在了船上。姑姑她们从船舷边伸出手,有的扯住那女人的头发,有的拽着她的胳膊,我们在下边托着她的屁股托着她的腿,一阵乱七八糟吆喝,几股子合力,终于将那女人弄到了船上。

我们都看到了那女人腿上的血。

你们不用上船了,自己游上岸吧,姑姑对我们说罢,急火火地命令秦河,快,调转船头,快,快!

尽管姑姑她们使用了最好的药,做了最大的努力,但耿秀莲还是死了。

部队领导向我出示了一份加急电报,说我的妻子王仁美怀了第二胎。领导严肃地告诉我,你是党员,gān部,既然已经领了独生子女证,每月还领取独生子女补助费,为什么又让妻子怀了第二胎?我茫然无措。领导命令我:立即回去,坚决做掉!

我的突然出现,让家里人吃了一惊。两岁的女儿躲在奶奶背后,畏惧地看着我。

怎么冷不丁地就回来了呢?母亲心事重重地问我。

出差,顺便路过。

燕燕,这是你爸爸啊,快叫爸爸。母亲把女儿往前推,说:这孩子,你不回来,天天念叨着找爸爸,爸爸真回来了,倒怕了。

我伸出手,握着她的胳膊,试图抱她,她“哇”的一声哭了。

母亲长叹一声,道:天天担惊受怕,藏着掖着,这不,还是透了气了。

到底怎么回事?我恼火地问,她不是一直戴着环吗?

这事儿,母亲说,她显了形后才告诉我。头着你回来探亲,她就去找袁腮把环取出来了。

袁腮这个杂种!我恨恨地骂着,他不知道这是犯法吗?

你可千万别去告人家,母亲道,是仁美央求了人家许多次,后来又托了王胆去说情,他才给取的。

太危险了,我说,袁腮是个劁猪阉狗的,竟敢给人取环,万一弄出点事儿来怎么办?

好多人找他取呢,母亲压低了声音说,听你媳妇说,他技术好得很,用一根铁钩子,几下就钩出来了。

真是不要脸!我说。

你别多心,母亲看看我的脸色道,是王胆陪着她一起去的,取环时袁腮戴着口罩、墨镜、橡胶手套,那铁钩子先用酒jīng擦了,又用火燎了,保证无毒。你媳妇说,根本不用脱裤子,只把裤裆剪一个dòng就行。

我不是那个意思。

跑儿啊,母亲忧伤地说,你大哥二哥都有儿子,唯你没有,这是娘的一块心病,我看,就让她生了吧。

我也愿意让她生,但谁能保证就是个男孩呢?

我看像个男孩,母亲说,我问燕燕:燕燕,你娘肚子里是个弟弟还是妹妹?燕燕说,弟弟!小儿语,灵验着呢。再说了,就是再生个女孩,燕燕长大后也有个依靠,一个女孩,万一有个三长两短,怎么办?我这么大年纪了,两眼一闭,啥都不知道了。我这是替你想呢!

娘啊,我说,部队有纪律,要是生了二胎,我就要被开除党籍,撤销职务,回家种地。我奋斗了这么多年才离开庄户地,为了多生一个孩子,把一切都抛弃,这值得吗?

母亲道:党籍、职务能比一个孩子珍贵?有人有世界,没有后人,即便你当的官再大,大到毛主席老大你老二,又有什么意思?

毛主席早去世了。我说。

我还不知道毛主席早去世了?母亲说,我是打个比方呢。

这时,大门声响。燕燕高叫着:娘,俺爸爸回来了。

我看着女儿挪动着小腿,跌跌撞撞地向王仁美奔去。我看到王仁美身穿着我当兵前穿过的那件灰夹克,肚子已经腆出。她臂弯挎着一个红布包袱,里边露出花花绿绿的布头。她弯腰抱起女儿,夸张地笑着说:哎呦小跑,你怎么回来了呢?

我怎么就不能回来呢?我没好气地说,你gān的好事!

她的布满蝴蝶瘢的脸变白了,转瞬又涨得通红,大声道:我做什么啦?我白天下地劳动,晚上回家带孩子,没gān一丁点儿对不起你的事!

你还敢狡辩!我说,你为什么瞒着我去找袁腮?你为什么不告诉我?

叛徒,内jian!王仁美放下孩子,气哄哄地走进屋里,小凳子绊了她一下,她一脚将小凳子踢飞,骂道,是哪个丧了天良的告诉你的?

女儿在院子里大哭着。

母亲坐在灶边垂泪。

你不要吵,也不要骂,我说,乖乖地跟我去卫生院做了,啥事也没有。

你休想,王仁美把一面镜子摔在地上,大声喊叫着,孩子是我的,在我的肚子里,谁敢动他一根毫毛,我就吊死在谁家门槛上!

跑儿啊,咱不当那个党员啦,也不当那个gān部啦,回家种地,不也挺好吗?现在也不是人民公社时期了,现在分田单gān了,粮食多得吃不完,人也自由了,我看你就回来吧……

不行,坚决不行!

王仁美在屋子里翻箱倒柜,噼里啪啦地响。

这不是我一个人的事,我说,涉及到我们单位的荣誉。

王仁美提着一个大包袱走出来。我拦住她,说:到哪里去?

你甭管!

我拉住她的包袱,不放她走。她从怀里摸出一把剪刀,对着自己的肚子,眼睛通红,尖利地叫着:你放开!

跑儿!母亲尖叫着。

我自然清楚王仁美的脾气。

你走吧,我说,但你逃脱了今天,逃脱不了明天,无论如何,必须做掉!

她提着包袱,急匆匆地走了。女儿张着双手追她,跌倒在地。她不管不顾。

我跑出去,把女儿抱起来。女儿在我怀里打着挺儿,哭喊着找娘。我一时百感jiāo集,眼泪夺眶而出。

母亲拄着拐杖,颤颤巍巍地走出来,说:儿啊,让她生了吧……要不,这日子就没法过了……

晚上,女儿哭叫着找娘,怎么哄都不行。母亲说,去她姥姥家看看吧。我抱着她去岳父家敲门。岳父隔着门缝说:万小跑,我女儿嫁到你家,就是你家的人,你跑到这里找什么人?要是我女儿出了事,我跟你没完。

我去找陈鼻,大门上挂着锁,院子里一团漆黑。我去找王肝,敲了半天门,一条小狗在大门内发疯般地叫。灯亮,门开,王脚拖着一根棍子站在当门,怒冲冲地问:找谁?

大叔,是我啊。

我知道是你,找谁?!

王肝呢?

死了!王脚说着,猛地关上了大门。

王肝当然没死。我想起,上次探亲时听母亲唠叨过,他被王脚赶出了家门,现在到处打溜儿,偶尔在村里露一下面,也不知住在哪儿。

女儿哭累了,在我怀里睡着了。我抱着她在大街上徜徉。心中郁闷,无以排解。两年前,村子里终于通了电,现在,在村委会后边那根高悬着两个高音喇叭的水泥杆上,又挂上了一盏路灯。电灯下摆着一张蓝色绒面的台球桌,几个年轻人,围在那里,大呼小叫地玩着。有一个五岁左右的男孩在离台球桌不远处的方凳上,手里摆弄着一个能发出简单音符的玩具电子琴。我从他的脸型上,判断出他是袁腮的儿子。

对面就是袁腮家新修建的宽敞大门。犹豫了片刻我决定去看看袁腮。一想到他为王仁美取环的情景我心里就感到很别扭。如果他是正儿八经的医生,那我无话可说,可他……妈的!

我的到来让他吃惊不小。他原本一个人坐在炕上自饮自酌。小炕桌上摆着一碟子花生米,一碟子罐头凤尾鱼,一大盘炒jī蛋。他赤着脚从炕上跳下来,非要让我上炕与他对饮。他吩咐他的老婆加菜。他老婆也是我们的小学同学,脸上有一些浅白麻子,外号麻花儿。

小日子过得很滋润嘛!我坐在炕前凳子上说。麻花儿把我女儿接过去,说放到炕上去睡得踏实。我稍微推辞,便把女儿给了她。

麻花儿刷锅点火,说要煎一条带鱼给我们下酒。我制止,但油已在锅里滋啦啦地响,香味儿也扩散开来。

袁腮非要我脱鞋上炕,我以稍坐即走脱鞋麻烦为由拒绝。他力邀,无奈,只好侧身坐在炕沿上。

他给我倒了一杯酒,放在我的面前。伙计,你可是贵客,他说,当到什么级别了?营长还是团长?

屁,我说,小小连职。我抓起酒杯,一饮而尽,说,就是这也gān不长了,马上就该回来种地了!

什么话?他自己也gān了一杯,说,你是我们这拨同学里最有前途的,肖下唇和李手尽管都上了大学——肖上唇那老杂毛天天在大街上chuī牛,说他儿子分配进了国务院——但他们都比不上你。肖下唇腮宽额窄,双耳尖耸,一副典型的衙役相;李手眉清目秀,但不担大福;你,鹤腿猿臂,凤眼龙睛,如果不是右眼下这颗泪痣,你是帝王之相。如果用激光把这痣烧掉,虽然不能出将入相,弄个师长旅长的gāngān是没有问题的。

住嘴吧,我说,你到集上唬别人倒也罢了,在我面前说这些gān什么?

这是命相之学,老祖宗传下来的大学问,袁腮道。

少给我扯淡,我说:我今天是来找你算账的,你他妈的把我害苦了。

什么事?袁腮问,我没做对不起你的事啊!

谁让你偷偷给王仁美取了环?我压低声音说,现在可好,有人发电报告到部队,部队命令我回来给王仁美做人流,不做就撤我的职,开除我的党籍。现在,王仁美也跑了,你说我怎么办?

这是哪里的话?袁腮翻着白眼,摊开双手道,我什么时候给王仁美取环啦?我是个算命先生,排八字,推yīn阳,测凶吉,看风水,这是我的专长。我一个大老爷们,给老娘们去取环?呸,你说的不嫌晦气,我听着都觉晦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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