蛙_莫言【完结】(11)

2019-02-17  作者|标签:莫言



王脚仗着家庭出身好,既反动又嚣张。他从拘留所被放出来后就放出狂话,谁敢bī他去结扎,他就跟谁白刀子进红刀子出。我的朋友王肝,因为迷恋我姑姑的助手小狮子,在感情上往姑姑这边倾斜。他亲自动员父亲去结扎,结果挨了两巴掌。王肝逃出家门,王脚手持大鞭追赶。追到村头池塘,父子俩隔水大骂。王脚:你这狗日的,竟敢动员你爹结扎!王肝:你说我是狗日的,我就是狗日的。王脚一想,骂儿子等于骂自己,便绕塘追赶。爷儿俩团团旋转,仿佛推磨。围观者甚多,添油加醋,煽风点火,引起一阵阵笑声。

王肝从家里偷出一把锋利的马刀,jiāo给村支书袁脸,说这是他爹准备的凶器。王肝说我爹说谁敢让他去结扎他就用这把刀劈了谁。袁脸不敢怠慢,拿着刀去了公社,向党委书记秦山和我姑姑汇报。秦山愤怒地拍了桌子,说:反了他了!破坏计划生育就是反革命!姑姑说:不把王脚解决了,局面就难以打开。袁脸称是,说村里那些该当结扎的男人们都在看着王脚呢。秦书记说:抓这个反面典型。

公社公安员老宁腰挂匣枪,前来助阵,村支书袁脸率领妇女主任、民兵连长、四个民兵,冲进王脚的家。

王脚的老婆抱着一个吃奶的女孩,正在树荫下编草辫,见来者汹汹,扔下手中活,坐在地上,嚎啕大哭。

王肝站在房檐下,一声不吭。

王胆坐在堂屋门槛上,拿着一个小镜子,照她那张小巧而秀丽的脸。

王脚,袁脸喊,出来吧,不要敬酒不吃吃罚酒。公社宁公安都来了,你逃过了今天,也逃不过明天。男子汉大丈夫,不如索性慡利些。

妇女主任对王脚女人说:方莲花,别嚎了。让你男人出来吧。

屋子里没有动静。袁脸看看宁公安。宁公安一挥手,四个民兵提着绳子冲进屋子。

这时,站在房檐下的王肝对着宁公安施了一个眼色,并对着墙角猪圈那儿呶了呶。

宁公安虽然一条腿短一条腿长,但行动非常敏捷。他几个箭步窜到猪圈门口,掏出匣枪,厉声喝道:王脚,出来!

王脚顶着一脑袋蜘蛛网钻出来。四个民兵提着绳子围过来。

王脚抹一把脸上的汗水,怒冲冲地说:宁瘸子,你咋呼什么?你拿着块破铁老子就怕你不成?

没让你怕,老宁道,乖乖地跟我走,啥事也没有。

不乖乖地怎么着?难道你还敢开枪?王脚用手指点着裤裆,说,有本事往这里打,老子宁愿被你用枪子儿打掉也不愿被那几个老娘们用刀子割去。

妇女主任说:王脚,你别胡搅蛮缠了,男扎,就是把那根管儿扎上……

该把你那个家什缝上!王脚指点着妇女主任的裤裆,粗野地骂道。

宁公安晃晃手中的枪,下令:上,捆起来。

我看你们谁敢?!王脚回身抄起一张铁锨,平端着,双眼发绿,说,谁上我就铲掉谁的头!

这时,袖珍女孩王胆,拿着她那面小镜子站起来。那时她已经十三岁,身高只有70厘米。她的身体虽然矮小,但长得十分匀称,仿佛一个来自小人国的小美人。她用小镜子将一束qiáng烈的阳光反she到王脚脸上。她的嘴里同时发出一阵细弱的、天真无邪的笑声。

趁着王脚眼睛被qiáng光照she、不能视物的当口,四个民兵一拥而上,夺下他手中的铁锨并反剪了他的双臂。

正当民兵试图用绳子捆绑他的双臂时,他突然放声大哭起来。他的哭声沉痛,令趴在他家院墙上、围在他家大门口看热闹的人们也跟着心中难过。民兵们手提绳子,一时不知所措。

袁脸说:王脚,你还算个男子汉吗?这么点小手术就把你吓成这样!老子已经带头做了,什么都不影响,你若不信,就让你老婆问我老婆去!

爷们,别说了,王脚哭着说,我跟你们去就是了。

姑姑说,肖上唇这杂种,是社直机关的反面典型,他仗着自己给八路军地下医院抬过担架那点事儿,死磨硬抗。但当公社党委研究决定要开除他的公职将他下放回村务农时,他自己骑着辆破自行车跑到卫生院来了。姑姑说,他指名要我给他做手术。他是个色鬼,流氓,满嘴下流话。他上手术台前还追着小狮子问:姑娘,我弄不明白,俗言道“jīng满自流”,可你们把输jīng管给我扎起来,我那些jīng液怎么办?会不会把我的肚子胀破?

小狮子满脸通红地望着我。我说:备皮!

给他备皮时他竟然勃起了。小狮子没见过这种阵势,扔下刀子躲到一边。我说:你思想健康点!他无赖地说:我思想很健康,它自己要硬,我有什么办法?——好吧,姑姑说她拿起一柄橡皮锤,对准了,漫不经心地敲了一下,那东西顿时就萎了。

姑姑说,我对天发誓,王脚和肖上唇的手术,我做得非常认真,非常成功,但手术之后,王脚一直弯着腰,说我把他的神经给捅坏了;肖上唇,不断地来医院闹事,还多次到县里上访,说我把他性功能破坏了……这两个家伙,姑姑说,王脚有可能是心理问题,那肖上唇,纯粹是胡搅蛮缠。“文化大革命”中他当红卫兵头头那阵子,不知道糟蹋了多少姑娘。如果没结扎,他还有所忌惮,怕给人搞大了肚子不好收场,结扎后,他真是无所顾忌了啊!

批斗县委书记杨林的大会,因为参加人数太多,无地可容,时任公社革命委员会主任的肖上唇别出心裁地将会场安排在胶河北岸滞洪区内。正是隆冬季节,水面上结着厚冰,一眼望去,一片琉璃世界。我是村子里最早知道要在这里开大会的人。因为我经常逃学到这里来玩耍。那天,我正在滞洪闸桥dòng里凿冰窟窿钓鱼,听到头上有人在大声说话。我听出说话者是肖上唇。这个人的嗓音,我从一万个人里也能一下听出来。我听到他说:妈的,好一派北国风光!批判大会就在这里举行,主席台就搭建在这滞洪闸上。

这里原本是一片洼地,后来,为了保证下游安全,在胶河堤坝上修建了滞洪闸,每当夏秋季节胶河行洪时,就开闸放水,使这片洼地,成了一个湖泊。当时,我们东北乡人对此极为不满,因为那些洼地,尽管低洼也是地,种不了别的,种高粱还是可以的。但国家要办的事情,小民岂能违抗。我曾多次逃学,跑到这里来,看滔滔的洪水从十二个泄洪孔dòng里奔涌而出。洪水过后,滞洪区一片汪洋,成了一个方圆十几里的湖泊。湖中鱼虾蕃多,捕鱼的人成群结队,卖鱼的也渐渐多了。先是在滞洪闸上摆摊,滞洪闸上摆不开,便移到了滞洪区东岸,在岸边那一排柳树下,依次展开。热闹时有二里多长。集市原先是设在公社驻地的,自从这里起了鱼市后,集市就慢慢地迁到这里来了。卖菜的来了,卖jī蛋的来了,卖炒花生的也来了。连附着在集市上那些小偷小摸、流氓乞丐也跟着来了。公社组织武装民兵,前来驱赶过几次。民兵一到,纷纷逃窜。民兵一走,又试试探探地聚集起来。于是就这样半合法半非法地存在下来。我特喜欢看鱼。我看鲤鱼鲢鱼鲫鱼鲶鱼黑鱼鳝鱼,螃蟹泥鳅蛤蜊之类的也顺便看一看。我在这里看到过一条最大的鱼,有一百多斤,白白的肚皮,看上去像个怀孕的女人。那个卖鱼的老汉守着大鱼,畏畏缩缩的,好像守着一个神灵。我跟那些眼观六路、耳听八方的鱼贩子混得很熟。他们为什么要眼观六路、耳听八方呢?因为公社税务所的收税员经常来没收他们的鱼。有一些公社的闲杂人员,也冒充税务人员,前来巧取豪夺。那条一百多斤重的大鱼,就差点让两个身穿蓝制服、嘴里叼着香烟、手提着黑皮包的家伙没收了去。如果不是卖鱼老汉的女儿匆匆赶来大哭大闹,如果不是秦河揭穿了这两个人的真实身份,那条大鱼真就被他们抬走了。

秦河就是那个留着大分头、穿着蓝华达呢学生制服、口袋里插着一支博士牌钢笔、一支新华牌双色圆珠笔、模样仿佛“五四”时期大学生的乞讨者。他面色苍白,神色悒郁,眼睛里湿润润的,仿佛随时都会潸然泪下。他口才极好,满口普通话,讲出话来句句都似话剧台词——我后来之所以写话剧,跟他的影响有关——他总是端着一个硕大的白搪瓷缸子,上边用红漆涂有五角星和一个“奖”字。他站在那些卖鱼虾的人面前,充满感情地说:同志,我是一个丧失了劳动能力的人,您也许会说,瞧你这么年轻,哪像个丧失劳动能力的人?同志,我要告诉您,您看到的只是我的外表,其实,我有严重的心脏病。我的心被人用刀子戳伤过,只要一gān活,心上的疤痕就会崩裂,那样我就会七窍流血而死。同志,您就送给我一条鱼吧,我不敢奢望要一条大的,我要一条小的,一条最小的小鱼……他总是能要到鱼,或是虾,要到之后,他就跑到水边,用一把小刀收拾了,然后找一避风地方,拣来柴禾,支起两块砖头,将瓷缸子放在上边,点起火来炖……我经常站在他身后看他炖鱼,鲜美的气味从他的瓷缸子里散发出来,使我馋涎欲滴,我从心底里羡慕他的生活……

秦河是公社党委书记秦山的亲弟弟,曾经是县第一中学才华横溢的学生。公社书记的弟弟在集市上乞讨,其中必有复杂的原因,有人说他是我姑姑的疯狂爱慕者,受到过严重刺激,用他哥哥的手枪,自杀未遂。伤好后即成了这个样子。刚开始时还有人嘲笑他,但自从他帮助老汉保住了那条大鱼后,卖鱼的人都对他另眼相看。我感到这个人很有吸引力。我想了解他。我一看到他那双湿漉漉的眼睛就对他产生同情。有一天傍晚,鱼市散后,他一个人迎着夕阳、拖着长长的影子往西走。我悄悄地尾随着他。我想知道这个人的秘密。他发现我的跟踪后,停下身,对着我深深地鞠了一躬,说:亲爱的朋友,请您不要这样吧。我模仿着他的腔调说:亲爱的朋友,我没有怎么样啊。他可怜巴巴地说:我的意思是请您不要跟在我身后。我说:你走路,我也走路,我没有跟在你身后啊。他摇摇头,低声嘟哝着:朋友,请可怜可怜我这个不幸的人吧。他回身往前走。我依然跟着他。他抬腿往前跑去。他的步幅很大,腿抬得很高,轻飘飘的,身体摇摆不定,仿佛是用纸壳剪成的。我只用五分力气就跟在了他身后。他停下来,咻咻地喘息着,面色如金纸,眼泪汪汪地说:朋友……求您放了我吧……我是一个废人,一个受过重伤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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