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死疲劳_莫言【完结】(43)

2019-02-16  作者|标签:莫言

  这杂种竟然知道我是西门猪,这让我大大地吃了一惊。轮回多次,说实话我也不太经常地能把自己与多年前那个倒霉蛋西门闹联系在一起了,这屯里的人们,更不会有人知道我的出身和来历,可这沂蒙山来的野杂种竟然叫我西门猪,这真是一个难以破解的谜。我的长处是:凡是百思不得其解的事情,就索性遗忘了它!西门猪就西门猪,西门猪是胜利者,而你刁小三是失败者。我说:“姓刁的,我今天,是轻轻地给了你一点颜色看,你不要因为喝了我的尿就好像受了侮rǔ,你要感谢我的尿,如果没有我的尿,你现在已经停止了呼吸。如果你现在停止了呼吸,就无法看到明天的盛典,而作为一头猪看不到明天的盛典,那就等于白活了!所以你不但要感谢我,你还要感谢日本那些创造了喝尿疗法的知识分子,你还要感谢李时珍,你还要感谢夜夜苦读《参考消息》的莫言,如果没有这些人,你此刻已四肢僵硬血液凝固,那些寄生在你身上的虱子因为吸不出血而纷纷从你身上逃离。虱子看起来蠢笨,其实行动极为快捷,民间流传着虱子会飞的说法。其实虱子无翅如何能飞,它能借助风力快速移动是事实的真相。你要是死了,虱子就会飞到我身上,那我就倒了霉,一个满身虱子的猪是当不了猪王的。从这个意义上我也不希望你死,我要把你救活,请你带着你的虱子滚回到你的窝里去,你从哪里来的还回到哪里去。”

  “小子,”刁小三咬牙切齿地说,“咱们俩的事还没完。总有一天,我要让你知道沂蒙山猪的厉害。我要让你知道老虎是从来不吃窝窝头的,我还要让你知道土地爷的jī巴是石头的。”

  关于土地爷jī巴的问题,可以从莫言那小子的小说《新石头记》里寻找答案,那小子在这篇小说里描写了一个膝下无子的石匠,为了积德行善,用一块坚硬的青石,雕刻了一座土地爷的神像,安放在村头的土谷祠里。土地爷系用石头雕成,土地爷的jī巴作为土地爷身上一个器官,自然也是石头的。第二年,石匠的妻子就为石匠生了一个肥头大耳的男婴。村子里的人都说石匠是善有善报。石匠的儿子长大后,成了一个性格bào躁的匪徒,他打爹骂娘,行同禽shòu。当石匠拖着一条被儿子用棍棒打断的残腿在大街上爬行时,人们心中不由得感慨万千,世事变幻莫测,所谓善恶报应之事,也是一笔难以说清的糊涂账。

  对于刁小三的威胁,我一笑置之。我说我恭候着,随时准备应战,一山不容二虎,一个槽头上难拴两头叫驴,土地爷爷的jī巴是石头的,但土地奶奶的那话儿也不是泥巴。一个猪场里,只能有一个猪王。咱们两个,迟早要有一场生死搏斗,今天这场不算数,今天是恶心对恶心,下流对下流,下次咱们堂堂正正一搏,为了公正、透明、让你败得口服心服,我们可以选几头办事公道、熟知竞赛规则、知识渊博、品德高尚的老猪充当裁判。现在,请君离开我的宿舍——我举起一只前爪,做了个恭请的姿势。我蹄上的甲壳,在篝火映照下闪闪发光,仿佛用上等玉石雕琢而成。

  我原以为那野杂种会用一种令我惊奇的方式离开我的华舍,但它的表现令我大失所望。它窄起身子,从猪舍门口的铁栅栏缝里挤了出去。它的头极艰难地挤过去,晃动得铁栅栏门“哐哐”作响,头出去了,身体自然也能挤出去。不用看我也就知道,它会用同样的方式,钻过铁栅栏门,回到它自己的宿舍。钻dòng入门,这是狗猫的伎俩,一头堂堂正正、自命不凡的猪,绝对不应该采用这种方式。既然做了猪,要么就吃了睡,睡了吃,为主人积肥,为主人长肉,然后被主人送进屠场。要么就像我这样,玩出点花样来,让他们不见则已,一见惊魂。所以从刁小三像条癞皮狗一样从铁栅栏间钻出去后,我已经从jīng神上把它看小了。

  第二十五章 现场会高官发宏论 杏树梢奇猪炫异能

  非常抱歉,直到现在,我还没有讲到那次养猪现场会的盛况。为了开这次会,全屯的社员准备了一周;为了讲述这次盛会,我铺垫了整整一章。

  先让我从猪场的墙说起。猪场的墙,新刷了石灰,据说石灰可以消毒。白色的墙上,写满了红色的大字标语。标语内容与养猪有关,与世界革命有关。写标语的人,除了西门金龙还能是谁?在我们西门屯,最有才华的两个青年人,一个是西门金龙,另一个就是莫言。洪泰岳的评价是:金龙是堂堂正正之才,莫言是歪门邪道之才。莫言比金龙小七岁。金龙大出风头的时候,莫言犹如一只肥大的竹笋在地下积蓄力量。那时候没有人把这小子当成一回事。他相貌奇丑,行为古怪,经常说一些让人摸不着头脑的鬼话,是个千人厌、万人嫌的角色。连他自家的人也认为这孩子是个傻瓜。他的姐姐曾经指点着他的脸质问母亲:娘啊娘,他真是你生出来的吗?是不是我爹早起捡粪时从桑树棵子后边捡来的弃婴?莫言的哥哥姐姐都是身材挺拔、面容清秀的青年,其质量绝不亚于金龙、宝凤、互助、合作。母亲叹着气说:生他的时候,你爹梦见一个拖着大笔的小鬼,进了我家的厅堂,问他来自何处,他说来自yīn曹地府,曾给阎王老子当过书记员。

  你爹正纳闷着,就听到内室传出响亮的婴啼,接生奶奶出来报告:掌柜的大喜,贵府太太生了一个公子。这些话,我估计大半是莫言的妈妈为了改善莫言在村子里的地位而编造,类似的故事,在中国的民间演义中比比皆是。现在你去我们西门屯——现在的西门屯已经变成了凤凰城的经济开发新区,昔日的良田里矗立着一座座不中不西的建筑物——莫言是阎王爷的书记员投胎转世的说法大行其盛——上世纪七十年代是西门金龙的时代,莫言要露出头角还得等待十年。现在,我的眼前出现了为筹备养猪大会西门金龙拿着刷子往白墙上涂抹标语的情景。金龙戴着蓝色的套袖白色的手套,huáng家的互助为他提着红漆桶,huáng家的合作为他提着huáng漆桶。空气中弥漫着浓重的油漆气味。屯子里的标语从来都是用广告粉书写,这次使用油漆,是因为县里拨来了充足的会议经费。金龙写字时十分有派,大刷子蘸红漆写出字的主题,小刷子蘸huáng漆勾出字的金边。红字金边,格外夺目,犹如当今美女粉面上的红唇蓝眼。许多人都围在后边看金龙写字,赞美声不绝于耳。与吴秋香是好朋友、比吴秋香还风骚的马六老婆娇滴滴地说:“金龙大兄弟啊,嫂子要是年轻二十岁,拼了命也要当你的老婆,当不了大老婆也要当小老婆!”

  有人在旁边插嘴说:“当小老婆也轮不到你!”

  马六老婆用她的水汪汪的眼睛盯着互助与合作,说:“是啊,有这对天仙似的姊妹花,当小老婆也轮不到我。大兄弟,该把这两朵花采了吧?再拖下去,小心被别人尝了鲜!”

  huáng家姐妹满脸赤红,金龙也有些羞臊,他举起漆刷子,威胁道:“闭嘴,你这làng货,小心我用漆刷子把你那嘴封了!”

  说到huáng家姐妹与金龙的关系,我知道你蓝解放心里不是个滋味,但既然翻出历史旧账,这些事又不能不说,即便我不说,莫言那小子也不能不写,从他那些臭名昭著的书里,西门屯的每个人,都能找到自己的影子。好了,标语书写完毕,那些未被刷掉的杏树gān上也刷了石灰,杏树的枝条上,也由那些猴子般的小学生爬上去扎上了彩色的纸条。

  任何运动如无学生参加就显得一片清冷,学生掺和进来,热闹劲儿就来了。即便是饥肠辘辘,节日的气氛也很浓很浓。在马良才和那个新调来的扎大辫子、讲普通话的年轻女教师率领下,西门屯小学的一百余名学生,像集群开会的松鼠,在杏树上蹿上跳下。在我的猪舍正南方约五十米处,有两棵树gān间距约五米但树冠几乎连接在一起的大杏树,几个玩得兴起、甩了破棉袄、光着脊背、只穿着破棉裤、裤裆处露出的烂棉花宛如新疆细毛羊肮脏尾巴的生猛男孩,玩起了猴子dàng秋千的游戏。他们扯着这杏树梢头的柔韧枝条dàng来dàng去,获得巨大惯性后,一松手,就如小猴,弹she到那杏树的梢头。与此同时,那杏树上的孩子也用同样的方式飞到这棵杏树上。

  好,咱们继续说开会的事。所有的杏树都被打扮成了头扎彩纸条的老妖jīng,在猪场中间那条南北贯通的道路两边,每间隔五米,插一面红旗。在那片空地上,垒土成台,台侧用苇席遮挡,两边悬挂红布,正中扯起横幅,上边自然有字,这种会场,凡中国人没有不知道的,因此不必细说。

  我要说的是,为这次会议,huáng瞳赶着一辆驴拉的双轮车,去公社所在地的供销社杂品门市部,买回了两口博山造大缸和三百个唐山造瓷碗,还有十把铁勺子,十斤红糖,十斤白糖。这也就是说,会议期间,人们可以在我们杏园猪场免费喝到糖水。我知道这次采买,huáng瞳又从中克扣了利头。因为我看到他向大队保管和会计jiāo货jiāo账时,神色慌乱。另外这家伙在路上一定偷吃了不少糖,尽管他把糖的分量不够的原因推到供销社头上,但这小子躲在杏树后低头吐酸水的情景,说明了大量的糖正在这小子胃中发酵冒泡。

  我还要说的是西门金龙的一个大胆狂想。因为养猪现场会的主角其实是猪,因此猪的面貌决定会议的成败。就像金龙对洪泰岳说的那样,即便把杏园猪场用语言美化成鲜花,但如果猪不好看,也难以服众。因为大会的重头戏是全体与会代表参观猪舍,如果猪舍里的猪不好看,那这会就失败了,而我们西门屯想借猪成为全县、全省乃至全国典型的想法也就泡了汤。洪泰岳复出之后,显然是把金龙当成接班人来培养的,尤其是金龙从沂蒙山购猪之后,他的话分量明显加重。金龙的建议得到了洪书记的大力支持。

  金龙的设想是把那些肮脏的沂蒙山猪统统用碱水洗三遍,然后用理发推子为它们剪去长毛。于是又派huáng瞳和大队保管去买来了五口大锅,二百斤食碱,五十套理发用具,还有一百块当时价格最贵、气味最芳香的罗锅牌香皂。但这计划实施起来难度之大超出了金龙的想象。你想想那些沂蒙山区来的猪,是那么的刁钻油滑,要给它们洗澡修毛,除非先用尖刀捅死它们。在现场会召开的前三天开始实施这计划,但折腾了整整一个上午,连一头猪也没收拾好,大队保管的屁股还被猪咬去了一块肉。

  计划不能实行是金龙的一块心病,在会议召开前两天,他突然一拍额头,如梦初醒般地说:“我怎么这么傻呢?真是的,我怎么这样傻呢?”金龙想起了不久前用浸酒的馒头麻翻了凶狠如láng的刁小三的事。他立刻去向洪书记汇报,洪书记也恍然大悟。于是赶紧去供销社买酒。醉猪,自然用不着好酒,那些五毛钱一斤的薯gān酒足矣。馒头让各家去蒸,后来又把让各家蒸馒头的命令撤销,对付这些能把石头吞下去的猪,哪里还用得着白面馒头,玉米面窝头足矣!连玉米面窝头也用不着,把酒直接倒到它们日常食用的糠菜参半的饲料里就行了。于是,就在饲料锅旁摆上大酒缸,每桶饲料里掺上三瓢酒,插上根烧火棍搅和搅和,就由你蓝解放等一gān人担到猪舍前,倒进食槽里。那一天杏园猪场里酒气熏天,酒量小的猪不用进食,嗅着这味儿就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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