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人万岁 作者:ranana【完结】(10)

2019-06-22  作者|标签:ranana 年下 都市爱情

  龚小亮笑了,拿起酒杯喝了小半杯酒。

  罗记者反倒不笑了,神情凝重了,他问龚小亮:“去看你妈了吗?”

  龚小亮掰着指甲,说:“去了,我妈给了我点钱。”

  罗记者望了眼屋外,喝酒,拿起筷子架在了碗上,说:“戴明月还在十九中教书,住在百花。”

  龚小亮跟着看了眼外头,明晃晃的阳光照得他几乎睁不开眼睛。他不说话了。

  罗记者道:“你说你们俩也够奇怪的,他吧,还在十九中教书,你吧,还在牡丹。要我,我是说我要是他啊,我早跑得远远的了,越远越好,去海南,唉不,海南东北人也多,行吧,那就杭州吧,长沙也成啊。”

  “可能要照顾家人吧。”龚小亮说。

  “家人?你知道的吧,别的报纸不都写过么,他高三那年爸妈出了车祸,他妈当场就死了,他爸捡回条命,成了植物人,躺在床上切了气管,靠呼吸机续命,都说不然他能去北京读书,结果留在牡丹念了师范。”

  龚小亮咳了声。罗记者接着道:“他爸没几年也走了,住院看病欠了不少钱,工作了几年债才还清,百花那套房子,他姥姥给他凑的首付。“

  龚小亮说:“我出来那天,他来接的我。”

  罗记者问他:“你们这儿能抽烟吧?”

  “你抽吧。”

  罗记者点了根烟,吞云吐雾,双手叠在桌上说:“龚小亮啊,我想不明白戴明月这个人,我见的人够多了吧?我什么样的人没见过呢?”

  龚小亮说:“人都不止一面的。没有人能完全了解另外一个人。”

  罗记者笑笑:“我不是这个意思,我是说,你想啊,十九中谁不知道他的事?哪个学生私下不议论?哪个老师不议论?他们校长也提过,问他要不要调去别的地方,他能给安排,可他没要这个机会,还留在十九中,天天走过那个班级,天天经过那张办公桌……”罗记者顿住,拿筷子敲了下龚小亮的手背,“你别掰了啊,我问你,换成你,你受得了吗?”

  龚小亮握住了双手,他害怕别人的议论,害怕牡丹,但他还留在这里,是因为只有这种恐惧感才能稍微缓解他的愧疚。而戴明月还留在这里……他不知道,也想不明白,不懂,难道是因为爱吗,他太爱蓝姗了……他一定很爱她,因而留恋她待过的学校,舍不得转手他们的婚房,更不愿意离开牡丹。

  龚小亮还是一言不发,罗记者一个人说话,他道:“我以前啊,看过一个电影,一个纪录片,一个连环变态杀人犯站在法庭上,他杀害的其中一个受害者的父亲在法庭上对他说,虽然你可能不相信,但是孩子,我原谅你,”罗记者弹开些烟灰,“那个杀人犯就哭了。”

  “你说,人真的能原谅吗?是憎恨比较让人有活下去的动力还是原谅更能让生活继续下去?”

  龚小亮从罗记者的烟盒里拿了根烟,点上了,深吸了一口。

  奇哥来上菜了,一看龚小亮和他手里的烟,又一看罗记者,笑了笑走开了。

  第一道菜是焖鱼,随后白米饭,锅包r_ou_和粉丝也上来了,罗记者大口吃菜,大口扒饭,顾不上说话了,龚小亮把烟架在骨碟边,吃了一碗白米饭,搭了几片白菜叶子,干掉了杯里剩下的酒,拿起烧了一大半的烟走去了外头继续抽。不一会儿,罗记者满嘴油光的出来了,他递给龚小亮一张名片,他还在《牡丹晚报》,还跑法制新闻。他和龚小亮挥挥手,走了。

  这天打烊后,龚小亮把这张名片拿回了他的小房间,从床底摸出个铁皮饼干盒,放了进去。盒里还有其他东西:一张印上了血迹的女人照片,半包烟,一只打火机,一张新办的银行存折,里头有一千多块。

  他的过去和现在就这样摊开在他面前。

  龚小亮把烟和打火机拿了出来,盖上了盒子,藏了回去。他穿上鞋子,裹上外套,走去外面抽烟。他走得离旅馆和饭馆都远远的,夜深了,稀稀落落的路灯忽明忽暗,戏弄着路上不多的行人。地上还有雪,前几天才下过,踩着沙沙的响,不知不觉,龚小亮走到了春水街上。他太熟悉这条路了,只要靠近这里,他的两条腿就会自动把他往这里带。他在这里出生,他在这里长大,他在这里骑着自行车飞驰,一心只想快些去学校,快些见到他的老师爱人。

  发廊,便民超市都关了,街的尽头隐隐传来乐声,好像有人在弹钢琴。

  龚小亮循着声音找过去。他又来到了那间教堂门前。

  门关着,但龚小亮听得很清楚,那钢琴乐声正是从门后传来的。弹琴的还是那个男孩儿吧,因为这乐曲还是那么不连贯,那么琐碎。

  龚小亮看了眼教堂门口周日欢迎朝鲜语礼拜的灯箱。今天恰好是周日。

  他扔了烟,推开门,走了进去。

  虽然是晚上了,但教堂里还是有很多人,男的女的,有很年轻的,也有很老的,几乎都在哭,声嘶力竭,歇斯底里,他们喊的都是朝鲜话。龚小亮环视了圈,到处都是哭泣的眼睛,绝望的面孔,痛苦的扭曲着的身体,而穹顶上吊下来的耶稣似乎比他们所有人加起来还要绝望。

  他的肋骨像一把把刀。

  弹琴的确实还是那个不大的男孩儿,龚小亮找了个角落坐下了,没多久,一个穿黑衣服的男人坐到了他身边。在周遭如浪的哭喊中,男人手捧红封皮的《圣经》朗读着什么。龚小亮听不懂。

  读着读着,男人哭了,他侧过脸,泪眼婆娑地对着龚小亮,他还在念着,但发音是龚小亮听得懂的了,男人在说中文了。他铿锵有力地念道:“我要你和女人彼此为仇。你的后裔和女人的后裔也彼此为仇。女人的后裔要伤你的头,你要伤她的脚跟。”

  蓝姗的脚后跟陷进被褥里,她跳起来,在床上蹦得高高的,她跌下来,从云端跌落,摔在地上,头破血流。

  龚小亮愣住了,那读经的男人握住了龚小亮的手,他闭上了眼睛,嘴角在抽搐,眉心紧锁,但很快他的表情就平和了,就显得十分陶醉了。

  不协调的钢琴曲还在继续,男孩儿卖力地演奏,手指看上去像是要抽筋了。发泄的人群中有人开始抽自己耳光,拿脑袋撞前面的椅子。烛光烧着耶稣的脚。龚小亮一手被男人紧握着,他觉得痛,他把另一手攥成了拳头,掐着自己的手心,他更痛了。他也平和地闭上了眼睛。

第四章

  龚小亮后来又去了教堂好几次,他认识了那个哭着读《圣经》的男人。男人叫朴智勇,开大货车的,朝鲜族,有个女儿,十八了,和他老婆一起常年待在韩国庆州。朴智勇的钱包里有张他们一家三口的合照,照片里的他背靠着辆货车的车前灯,一手牵着个小女孩儿,另一手揽着个不苟言笑的女人。朴智勇笑着露出一排牙缝很大的牙齿。或许是因为常年在公路上奔走,饮食不规律的关系,他的胃不好,口气重,嘴角总是挤着两个小水泡,他又爱说话,话一多,说得一久,嘴边就要溢出白沫,原先围在他身边听他说话的人就都半掩着口鼻散开了,朴智勇对此丝毫不在意,他总是哈哈一笑,再一拍手,又把人给聚拢了,瞅着手里的登记表给大家分配任务。朴智勇热心公益,每周都会组织教友去牡丹养老院做义工,教会有辆七人座的车,他负责开车,也负责统筹联络。他要了龚小亮的电话号码,三不五时就打电话问他要不要参加他们的敬老活动。

  龚小亮每周有一天假,他先前一直没放,朴智勇接连给他打个几次电话后,他不好意思了,找奇哥商量了番,往后每周六他都休假,就趁这天去养老院。

  朴智勇组织的这帮教友有开饭馆的,有开超市的,大家都很热心,每次出发都是满满一车吃的用的,一上车,朴智勇就带头唱起了福音歌,这些人里属龚小亮最年轻,也只有他不讲朝鲜话,为了照顾他,大家唱的是中文版的福音歌,唱歌时相邻座位的人们无论男女全都手拉起手,五指抓着五指,微仰起头,潜心歌颂。他们的服装也很统一,穿的全是印有教会名字的防风外套,领口还别个小十字架徽章。歌唱完,有的人会摸出珠串念经。我的主,我的神,圣母啊,我的罪……龚小亮零零碎碎地听到些中文字眼。

  朴智勇的后视镜下也挂着条十字架珠串,很长,十字架上有个耶稣,车子一路往前开,耶稣不停摇来晃去,盯着看久了,伴着周遭毫无起伏地诵经声,直叫人昏昏欲睡。每次车程才过半,龚小亮就昏睡了过去。

  到了养老院,大家陆续下车,朴智勇会将这群热心的人们聚成一个小圈,他站在中间分派今天工作。龚小亮年轻力壮,通常都是负责协助护工帮老人家洗澡,清洁屋子。剩下的那些中年男人女人多数都被分去娱乐室和老人家聊聊天,打打扑克牌,互相解解闷。朴智勇会带两三个帮手去养老院的花圃,据他说他擅长料理花Cao,养老院的一小片花圃和一个小菜园子都是他照料的。他在那里种白菜和青菜,收成了就做泡菜,给养老院留一些,给教友们分一些。

  一名养老院的护工会带龚小亮去见那些等着洗澡的老人们。

  养老院的住宿条件也分三六九等,最末的那等睡十个人的大房间,需要和同一楼层的另外两个十人间共用厕所和浴室;好一些的是五人间,房间里有个独立厕所,不过洗澡还是得去公共浴室;最好的是单人间,不仅有专人全天候照料,浴室就在房间里。虽然公共和私用浴室都是二十四小时供应热水,可不是每个老人还有力气自己清洁,养老院里护工少,老人多,多人间里的护工一个得看顾至少三个老人,护工的年纪也都不小了,老人们一会儿这个要吃了,一会儿那个要尿了,一会儿散步时间到了,又一会儿赖在床上嗯嗯哦哦,问什么都不答应,就是浑身不舒坦,孩子似的直叫唤。因此教会来人帮忙,养老院还是很欢迎的。

  护工手把手教会了龚小亮怎么把人抱上轮椅,怎么把轮椅推进浴室,怎么再把人从轮椅抱进浴缸,有的老人很安静,无论怎么折腾都不声不响,木头似的,有的老人情绪激动,会打人,会咬人,会张开没有了牙齿的嘴呼喊。他已经说不出话。抵触情绪太浓烈的就只能用淋浴冲洗,再给他们擦干身体,再擦干轮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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