鬻犬 作者:viburnum【完结】(28)

2019-06-21  作者|标签:viburnum

  ……

  康樵走后的一个星期,田钺陷入了最后一个阶段的封闭。

  他彻底把自己关起来了。

  他从头脑时常空白,到身体不听使唤,到精神上完全陷入了黑暗。

  黑暗在一点点变得更浓,更稠,更烈,好像混合了毒药与树胶的酒。

  然后,终于,他的生日到了。

  他的三十六岁生日。

  一个大男人,三十六岁了,事业有成,风光无限,前途无量。

  他应该在四十岁的时候结婚,娶个小他二十岁的绝代妖姬美娇娘。

  他应该在五十岁前当上老总,传出各种绯闻,制造各种话题,活得像鹰一般,站在最高的树梢,甚至是崖头,俯视着那些在Cao窠里蹦跳的小小蚂蚱,那些蝼蚁之辈,那些失败者。

  他应该在六十岁左右退休,带着妻子儿女,去海外定居,只是这个妻子,大约不会是那个已经半老的徐娘,他的新妻可能会小他四十岁,长得清如水,纯如玉。而他,固然年过花甲,但仍旧雄姿英发,他还是雷厉风行凶狠狡诈的田总,他只是退下来了,但他,仍旧是他,永远是他,永远是不会认输,生来为做胜者的他。

  ……

  ……

  ……

  那么,这个一脸木然,在生日当天,被打开了牢笼的门,带到后院的Cao地上,坐在水池边,看着难得碧蓝如洗的长空,在温热的光线里,投下身后静止的,长长的影子的,话也不会说的男人,又是谁呢……

  他又是谁呢?

  ……

  ……

  ……

  这个本该度过虚伪虚荣虚情假意的一生,尽情享受自己的生活,也尽情毁掉别人的生活,让人恨之入骨,又难动分毫的男人,就在被囚禁的第九十八天,就在自己三十六岁生日的这天,才恍然惊觉,他所有的本该,都不存在了。

  被毁掉的,是他自己的生活,他所有“本该”的“虚假”都真的成了虚的假的,成了泡影,唯有受困于他人,更被囚于自身,才是板上钉钉,雷打不动的现实与真实。

  那天,他走进了心里那片黑暗的最深处。

  走进了感知不到任何喜怒哀乐的情感的荒原。

  他潜意识里隐约有另一个自己号称是知道该做些什么才能解脱,这被凭空分裂出来的第二个自我好像魔鬼的信徒一般对他咬着耳根窃窃私语。

  他字字句句都听了,信了。

  于是,他照做了。

  ……

  ……

  ……

  高大的男人,站在不远处看着他时,不知道他心里想的是什么。

  白未然并不知道,假如一个人,已经彻底心灰意冷时,在哪里停留,都一样,有没有自由,都一样,什么都失去意义了,唯有解脱的方法,是具备价值的。

  而对于这样的人,任何解脱方法,无论是否可行,他们都会义无反顾去做。

  田钺在沉默了两个小时之后,眼睛里,突然闪过一抹光泽。

  他的表情没有什么变化,但他扭头看向白未然时,目光是有温度,有强度的。像个已经看到最后一张底牌,只剩最后一枚筹码的赌徒,这一次,为了赢,他要把命也押到赌桌上。

  嘴唇翕动了几下,隔了两个月,那张嘴里终于又发出了声音。

  “谢谢。”

  一个词,两个字,半句话。

  留下这点“赠予”,那好像明明知道扑过去就是烈火,就是周身上下烧成灰烬的结果,也还是要迎着具备致命吸引力的光亮奋力扇动翅膀的飞蛾一样的男人,站起身,迈开脚步,一阶一阶,下了楼梯,一步一步,回到屋里。

  他拉上了下沉式阳台的推拉门,降下了轻盈的百叶窗帘。

  还沉浸在对那一声“谢谢”的惊讶之中的白未然,没有看到他最后一刻的表情。

  但他紧跟着就听到了有什么玻璃制品被砸碎的声音。

  那一瞬间,他知道事情彻底糟糕了。

  低声骂了一句什么,从未如此急躁焦虑过的男人,用最快速度跑下了楼梯。他一把拉开玻璃门,直奔着地下一层的卫浴间大步跑了过去。

  卫浴间的门半开着,洗手池前,站着田钺,他面前,是被徒手砸碎的浴室镜。一块锐角的碎片被攥在右手,而左手,则让已经被割开的腕动脉里喷涌而出的,还带着热度的血,浸染成一片刺眼的殷红……

  许久,许久之后,白未然偶尔会想,自己当时看到的,到底是个什么样的场景。

  站在原地的男人就像是最平常的工作日起床洗漱一般,看着镜中的自己,检查胡子刮好了没有,头发梳整齐了没有那样,安静平和,目视前方。

  只是,目视前方的田钺,眼里没有正常的神采,而是一种莫名的,诡异的,愉悦和解脱。而他的面前,也没有镜子,镜子早已砸碎了,破裂的尖锐的碎片落了一池子,反s_h_è 着卫浴间柔和的灯光。

  但这点柔和,全都被刺眼的,血的殷红,翻着倍地彻底抵消了。

  血顺着掌心流下来,滑过指缝,溢满指尖。顺着手腕流下来,滴在脚背,落在地面。

  白未然是狼王家的大少爷,他是见过世面的。

  狼群里多么犄角旮旯里的事,他都不能说陌生,但亲眼目睹一个人在自己眼前,一脸平静乃至喜悦地割开手腕的皮r_ou_血管,还是有生以来头一次。

  就这一次,就够了。

  就这一次,让他体会到什么叫做惧怕。

  他急了,他恼火到极限,他牙关紧闭眼里好像要瞪出火来,所有的这一切,都是因为他怕。

  他不是怕见血,他是怕这些流失的血,会让这个男人死。

  而也就是这一刻,他明白了那一句“谢谢”的含义。

  田钺谢他,是谢他给了一个一步步走到悬崖边上的人最后一脚。生日当天施舍一般的片刻的所谓自由,是屈辱的极限。而那根本就不是自由,即便是在户外了,他也还是置身牢笼之中。顽强了那么久,他终究还是屈服了,不是屈服于囚禁,而是屈服于总也不能消磨掉的锐气。既然只有死可以摆脱这一切,那么就死吧,不管是痛苦的精神状态,或是压抑的生存状态,都会随着一死而了之,何乐而不为呢……

  至少,那时候的田钺,在终于回神,终于精神和r_ou_体重新统一起来时,是那么想的。

  就是这样的田钺,令白未然觉得怕。

  更觉得挫败。

  田钺输给了自己,白未然输给了他。到最后,他也没法令他驯服,或是对自己心甘情愿低头,这个男人,这个猿种中万里挑一的强硬派,居然宁死,都不肯留在他的世界。

  ……

  那么,事已至此,他该拿他怎么办呢?

  就在最短的时间内,以最快速度抢步上前,打开对方手里的碎玻璃,扯下自己的领带紧急绑住不停失血的伤口,控制住所有拼尽全力的挣扎然后一把将其抱起来,直接带回自己的卧室里去,只为让压抑到崩溃的人快点离开地下一层这个气氛压抑的空间之后……他又该拿他怎么办呢?

  那个一心求死的男人,对于他的及时挽救,会真的领情吗?

  还是说更恨他了呢……

  对方不说话,只是抓住任何一个机会,用右手去扯左腕上的领带,白未然急躁到顶点,干脆从一旁的衣架上拽下一条睡袍的腰带,把那只碍事的手绑在了床头。然后,他从衣柜里拿出常备的家庭药箱,把那条已经被浸染到s-hi粘不堪的领带,换成了干净柔软的药棉和止血纱布。

  他打了电话,叫了人来,在帮助者进门之前,他一直牢牢攥着田钺的胳膊,不让他乱动。两个男人,都一语不发,就那么僵持着,被子上,地上,彼此的衣服上,全都是血迹,屋子里满是浓郁的血腥味。血腥味如此之强,甚至连那种甜腻醉人的发情素味道,都被盖下去了。

  沉默中煎熬了十来分钟,帮忙的人进了门。

  是鹿瑶光。

  白未然在最紧急的时候,第一个想到的,是鹿瑶光。

  白子虚和李思玄,是他的父亲,李人云和白已然,是他的弟弟,白上林是他的叔叔,蒋鸾是他的管家,他还有那么多忠心不二敬畏他替他做任何事的仆从和属下,可最终,他完全凭借本能,在最危急的时刻,选了鹿瑶光。

  白未然知道,只有这个人,会全力救田钺的x_ing命,同时会在冷静镇定做完一切之后,又不会对任何人,透露半句话。

  事实上,他想对了。

  鹿瑶光就是这么做的。

  起初的惊诧,只持续了极短的时间,带了基本治疗用品的男人就把所有要说的话都硬是给忍下去了,一声不吭,他开始处理那骇人的伤口。

  做准备,消毒,止血,缝针,包扎,一系列的过程做得流畅娴熟,直到最后把洁白的绷带缠好,鹿瑶光才一声长叹,看着脸色苍白的自杀者。

  他心里有一万句话想说,甚至想骂,但他没有。事情到了这个地步,已经没谁可骂,甚至不需多言了。重点就是让田钺活下来,然后活下去。

  于是,忍了喉咙里每一个字,他推了推眼镜,从椅子里站起身。

  “这几天,我会定时过来。打针,换药,看看恢复情况之类的,每次不会停留太久。你何时方便,可以提前告诉我。”鹿瑶光边说,边弯腰去捡地上刚刚在紧急手术过程中丢下的带血的药棉,白未然想要帮忙,却被制止了,“我来就好,这些我会带走处理掉。然后……家里需要善后的,你就自己来吧,我知道你不会找别人做的。毕竟这件事……你明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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