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敦刻尔克同人)Distance for A Touch作者:荷尖角【完结】(10)

2019-06-15  作者|标签:荷尖角

  年轻人指着信封问。

  ◆

  收信人是Ainsley Alan Collins——没有缩写为“A. A. Collins”,而是把全名工工整整地拼了出来,让这封信能准确无误地送达。

  每周一次的卡车除了运送食物和药物,还充当了邮差的角色,把捆得结结实实的一大包信件递交收发室,顺便取走需要寄出的那些。

  “不用天天来,”收发室里的那个圆鼻子老头用带着浓浓捷克口音的破碎英语说,“不,没有那么快。卡车得先把信件送到五十英里外的一个小镇邮局,再由邮局分批送到港口,送上邮轮。不,没有邮航,所有能飞起来的东西都用来运送士兵和武器了。”

  他仍旧天天来,仿佛收发室在没有卡车到来的日子里也能意外地分拣出一封属于他的信。

  老头也放弃了,不再唠唠叨叨地强调信寄到英国至少需要一个月,从英国寄回来也是一样。当然,前提是邮局和卡车还没有被炸烂。

  即使一切顺利,寄信地址和收信地址之间也还隔着一千四百英里。

  即使一切顺利,他和Collins之间也还隔着一千四百英里。

  哪怕仅仅是一个触碰,他想,默默地闭上眼,我和你之间,也还有一千四百英里的距离。

  在等待的日子里,他像钟摆一样在一个个小时间机械地摆动,每天以同样的规律运作:十点睡觉,第二天早上六点起床,洗漱,用餐,然后在护士的监督下静静地躺三个小时,如果期间没怎么咳嗽的话,还能获准坐起来读一本书。午餐之后再静静地躺三个小时,然后在晚餐开始前有一个小时左右的自由活动时间。

  说是“自由活动”,其实并没有太多“自由”。

  他的“自由活动”被限制在病房与收发室之间一条长长的走廊上,面向一片空地,远远可见连绵不断的厄尔士山脉隔在他和欧洲大陆的另一端中间,看不到海,更不可能看到海对面的岛屿。

  他看着空地上的白雪一层层融化,继而消失,露出底下s-hi润的泥土,看着早春的青Cao从那里面抽出一些细嫩的芽,渐渐拔高,在一天比一天暖和的风中静悄悄地摇头晃脑。

  然后他知道,时间已经过去很久很久了。

  Collins始终没有回信。

  他依然天天去收发室,不再询问有没有他的信,只是默默地靠着墙坐上一个小时,然后回去。

  他说,他过来是因为收音机,不是因为信。

  收发室的老头微微看他一眼,别过脸,并没有多说什么,也没有指出他根本听不懂捷克语。

  收发室里的确有一台收音机,机型老旧,右边的喇叭已经失灵,在冬天的大部分时间里都收不到信号,入春后总算渐渐能听到一两个电台了。德占区的傀儡政府每天都在喋喋不休地叫嚣要把支持盟军的叛党全部处决,而苏占区则一直在宣扬苏联在东线战场上的捷报。

  即使没有老头的翻译,他也知道苏联人最近频频获胜,因为卡车送进来的物资越来越多了,有一次甚至带来了一批小型医用器械,包括一台从德国人那里缴获的Xs_h_è 线机。

  医生立即用那台机器给他拍了一张片子。

  “这里,”医生指着肋骨下一个隐隐显现出的白色环形对他说,“这就是肺结核的病灶。”

  环形所在的位置是左肺叶,正对心脏,看起来像挖出了一个黑漆漆的空洞。

  看着X光片的他忽然笑了。

  ——原来,那里真的有洞。

  医生说他的病灶旁边已经开始出现一点点白色颗粒,那是钙化的前兆,而且他近来也不再咳嗽,证明他很可能正在慢慢痊愈,也基本不具传染x_ing了。但谨慎起见,还需要继续治疗一段时间,只是自由活动的范围可以不再受限制。

  “你的意志力很强,先生,”医生感慨道,“当初刚刚见到你时,我一度以为你不可能坚持下去。”

  不,他无声地回答,我很可能坚持不下去了。

  如果说四年多的战俘生活像活生生煎熬了二十年,那么,他等待回信的这短短三个月就像过完了一生。

  他以为直到他一生结束,等待也不会结束。但是他错了。

  他的等待结束在一个晴天,一个阳光明媚的早晨。

  下了三天的雨终于停住了,白橡树的枝叶微微散发出一股s-hi润的、清冽的初夏气息,山雀在不远处鸣叫,透过铁栅栏一格一格印到床单上的阳光有着无比温和的颜色,让他想起小时候在孤儿院厨房里见到的刚刚烤出来的金黄色松饼,又轻又软,暖洋洋的——正像那个人的头发一样。

  他和往常一样六点起床,洗漱,用餐。

  他已经不需要再静静躺上几个小时了。放晴了,他可以出去散步,甚至可以进行一些简单的运动。

  “先生。”

  收发室的圆鼻子老头见到他时顿了顿,似乎犹豫着要不要开口,最终还是叫了一声。

  他停住了,像轮轴的铰链忽然间卡住一样,停得很不自然。

  他看到老头微微抬起手,手里捏着一封信。他的背脊一下子绷直了,目光锁在那上面,双脚一动不能动,半天迈不出去。

  “卡车半小时前来过,”老头的捷克口音听上去比平时更浑浊,似乎刻意没有把字咬得很清晰,“这个,是你的——给你。”

  老头递出那封信。信封反面朝上,也许这也是刻意的。

  他反应过来的时候发现自己已经一把抢过了信,紧紧抓在手上,粗声喘气。

  然后他发现——他见过这个信封,在三个月前,他亲手把它用胶水牢牢封好,亲眼看着它被放进需要寄出的信件当中,最后被卡车带走。

  他的手微微发抖,把信封翻过来,正面朝上。几经辗转而变得脏兮兮的信封上盖着一个英国邮政的方形印章,方框里面的字母一如方框本身,方正,死板:“RETURN TO SENDER”。

  没写日期。

  没写理由。

  在信封的正中,有人用黑色墨水在收信人一行上匆匆画了几根潦Cao的横线,划过那个人的名字。可能是寄送途中有些受潮,其中一根线的墨迹微微渗开,“Collins”的“C”被渗出的黑色填埋了一半,仿佛把这个名字和名字的主人从世界的某一个角落静悄悄地抹掉了。

  “哈。”

  他听到自己轻轻惨笑一声。

  肺里面的空气似乎全部用在了这一声上,肺叶轰然坍塌下去,迅速揉成两团皱巴巴的废纸,无法再呼吸。阳光直s_h_è 在信封上,眼睛里映出的那些字在刺眼的光下慢慢变得苍白,碎开,碎得他都看不清了。

  他见过这样的信,五年前就见过,不止一次。

  五年前开战以后,空军基地开始陆陆续续出现这样的信——往往都是家信,在后勤处盖上印章,退还到原地址,不写日期也不写理由,让随后寄出的那封阵亡通知书说明一切。

  阵亡。

  “不,”他不知道他在对谁说话,想说服谁,也许是那个用怜悯的眼神默默注视他的老头,也许是他自己,机械般一再否定,“不,不是,他没有。”

  这时,不远处的收音机里突然传出几下呲呲的电流声,背景音乐戛然而止,一名男x_ing主持的声音冷不防c-h-a播进来,用捷克语匆匆说了什么。

  收发室的老头第一个跳起来,大叫一声。

  紧接着在场的捷克护士们也纷纷捂住嘴,一脸震惊的样子开始哭泣。

  收音机里的人又用俄语把刚刚的话复述一遍,最后换上一口夹带着浓浓鼻音的英语:“今天早上从法国兰斯传来消息——德国已经投降,重复,德国已经投降。”

  他怔怔地抬起头,像一脚踩进云层里。地面仿佛凭空消失了,他茫茫然握着手中的信,踉跄地向前走了一步。

  五月的阳光和四周海潮般涌来的声音一同倾泻而下。

  “德国投降了!”

  “战争结束了!”

  得到消息的人们嘶喊着,欢呼着,用不同语言宣泄同一种激动情绪。

  越来越多的人涌出房间,涌上过道,一面奔跑一面疯狂地大喊大叫,把手头上能抛起来的东西都抛向天空,向所有迎面而来的人祝贺,互相拥抱,不管他们是否认识。一些人发出了这辈子从来没有过的疯癫大笑,而另一些则仰起头喃喃感谢上天,更多的人和同胞们围成一圈,泣不成声。

  ——战争结束了。

  ——终于结束了。

  他的等待也结束了,无论是哪一种。

  他泥塑般硬邦邦地站在那里,有人跑过去时撞到他的肩膀,把他撞退了两三步,也有人又哭又笑地给他一个拥抱,接着又去拥抱下一个人,还有人见他表情恍惚,便走上前用手狠狠地摇晃他,对他大声叫喊:“是真的!是真的,伙计!战争真的结束了!”

  是真的。

  他微微发出一声抽噎,眼泪不知不觉滚下来,许多年都使不上力气的双手却在这一刻紧紧攥住了信封,低下头,任由泪水一滴接一滴打s-hi那个被笔匆匆划去的名字。

  是真的结束了,一切。

  所有人都沉浸在战争结束的狂喜中。

  没有人问他为什么慢慢跪到了地上,失声痛哭。

  1945年5月7日,德国无条件投降,欧洲战场在经历了漫漫的五年动荡后终于落幕。

  1945年6月2日,他找来一包香烟,在那些铁栅栏下一杠一杠投落的晦涩光线中轻轻靠住墙,把烟点着。

  因为肺病的关系,他已经戒了半年的烟,但他现在又重新开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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