枯云 上——ranana【完结】(4)

2019-06-14  作者|标签:ranana

“是大人家倒是没错的,就是这里的雪老大了,老王有时候都要迷路的,你坐火车从南京来的吧?”女人问初河,“南京现在怎么样?”

“老样子。”

女人拍着孩子的背和初河说:“南京我以前一直去的,凤翔裁缝铺你听说过吧?”

“听说过,挺有名的。”

“对的对的,名气老大了,我的旗袍都是那里的徐师傅做的……”女人说起旗袍就像打开了话匣子,眉飞色舞,神气活现。她絮絮叨叨说了许多,初河都没怎么听进去,他在打量这间厨房,厨房里没有窗,有些暗,倒是有两盏电灯,主人家不开灯,初河也不好意思去开,好在他洗手的地方靠近后门,借着半开的门外照进来的光他勉强能看清楚厨房的布局。

厨房很大,别人家一间平房都没这么宽敞的,厨房还很空,靠墙摆着个木头柜子,里面是些碗筷,正中央放了张长木桌,上头是一些做菜用的食材,几块大肉,几把菜叶已经发黄的大菜,木桌边上就是个土灶台,有个年轻的佣人正在往灶台里添柴火。傍晚近了,一大家子都等着吃晚饭了。

再往边上看便看到堆了有半人来高的干柴了。厨房虽大,却很寂寥,说话时甚至能听到回音。墙上贴着的墙纸倒很精美,碎花的款式,白底色,粉黄交杂,只是年代有些久远了,靠近灶台的地方已然被熏黑,离灶台远的呢,那白底色又泛起了黄。许多年前大约算是新潮时髦的样式,如今看来也只剩下些落迫的意味了。

女人说完旗袍的事,又问初河:“结算的账簿掉在火车上不要紧吧?被人捡到了钱会不会被偷掉啊?”

初河说:“不要紧的,掉的只是张算出了总数的纸,之前和大少爷说过了,我会尽快再算出来的,最慢两天就好了。”

女人一知半解地点了点头,抚着小孩的背说:“那就好,那就好。”

灶台下的柴火烧旺了,女人扇扇风,喊初河一起出去:“阿珍的手艺很好的,走吧林先生,我们去客厅坐坐,这里油烟味重。”

初河跟着她走到外面,厨房外是一条长长的走廊,连接着通往进门处盘旋而上的楼梯。地上铺着地毯,也许原本是红色的,只是现在红的不太明显了,成了褐灰色。

走廊一侧挂着油画和照片,油画的内容明显是洋人的审美,照片却是枯家人的合照,混在一起不伦不类。女人看到这些照片兴致勃勃地给初河介绍,这张是在上海法租界照的,这是密斯田结婚,在教堂门口拍的合照,哎呀这张是我和大少爷的结婚照,是不是认不出来是大少爷,到了蒙林不知道吃胖了多少斤,人都好像变了一个。还有这张,在大火前拍的,你瞅瞅,大少爷,二少爷,三小姐,老先生,老太太都在呢,我是没赶上,在医院刚生完小毛头,等我来了,这片紫花地就烧没啦。

女人长吁短叹,初河意兴阑珊,走廊另一侧开着许多近乎顶天立地的窗户,没挂窗帘,外头惨白的雪光投射进来,将这条长廊照得十分敞亮。

初河往外看了眼,雪已经停了,空旷的雪原上无缘无故冒出了个黑点。初河辨认了番,认出那是一个正弯下腰,把手塞进雪地里的人。这个人站得离窗户很近,身影却很小。

初河问身边的女人:“太太,你们一家是六口人对吧?”

“对呀对呀,老太太,我先生,他有一个弟弟,一个妹妹,加上我和我儿子,六口人都住在这里没错呀。”

“还有一个叫阿珍的佣人?”

“对的,就只有阿珍一个,带你过来的那个老王过一阵就会送些吃的用的上山来,冬天出去不太方便。”女人说,“碰上这几天雪落得大,人就更出不去了。”

初河应了声,还是看着那个人。此时窗外那个人也看到了他,他有一头黑发,长长的,从他肩上倾泄而下。他穿的很少,冲初河眨了眨眼睛。那异色的双瞳没在看任何人。

他转过身,跑开了。

“林先生,你在看什么呀?”女人靠过来,探头探脑地,很是好奇。

初河摆了摆手,笑了:“没什么,好像看到了一只野猫。”

第4章

枯家的谷仓里住了一只野猫,猫比人过得随性,想来就来,想走就走,春天时不常露面,一到冬天反而频频现身。枯云猜测这座谷仓只是它许多落脚点里的一个,春夏秋冬它都有自己的安排。但他不太明白为什么要选这里过冬,大概猫和人不同,天生有种苦修的向往吧,偶尔一阵就想找个地方看一沉不变的雪,挨没完没了的冻。

这天枯云带了些吃的去找它,野猫正窝在干草堆上打瞌睡,枯云硬是把它弄醒,和它分着吃了根玉米。

野猫大约是记恨他扰了他清梦,吃完就不见了踪影。枯云咪咪喵喵的唤了半天都没动静,只好走了。他从谷仓出来时天已经黑了,枯家的方向却还亮着灯火,照着城堡的轮廓。枯云脑海里忽而冒出了个词:阴测测。大少奶奶常用这个词来形容城堡,她总是撇着她那樱桃小嘴的嘴角,柳叶眉一上一下,低着声音说洋鬼子的地方就是鬼气重,阴恻测的,一下雪,更阴,把人都养变了,养刁了,养得同样阴恻测的。

城堡坐落在两座雪山中间的一片平原上,枯云听说城堡本来是与蒙林一桥之隔的某位俄国领主建的夏日行宫,春夏时节平原上开满紫色的小花,美不胜收,后来有人在草原上放了把火,把所有花,所有草,所有营养都烧死了,留下一片什么都种不了,什么都养不活的焦土。无数个冬天过去,无数个春天降临,这片平原上再没开出过一朵花,长出过一根草。

春天只是将蒙林的白色缩小,黑色放大。枯云对春天从来没有什么期待。

城堡中传来悠扬的乐声,枯云撇撇嘴,他从阿珍那里听说了,今天枯家摆宴席,请一个从南京来的林先生吃饭。

这个林先生是代替荣先生来给枯家送钱的,荣先生生病了,这个月没法成行,只好麻烦他的同僚林先生。

枯老爷原先在上海做事业,后来染上怪病,说是体内气火重,要到冰雪盛地修养调理,就回了老家蒙林修养,一大家子也跟着搬迁过来。离开上海前枯老爷变卖家产,唯独留下了几爿店面,聘了个姓荣的算账先生,每月为他清算租金收入,送到蒙林来。枯老爷死后,荣先生的活计又多了一项,按照枯老爷留下的遗嘱,每月按比例给枯家这几个少爷小姐算月钱。

这些事都是荣先生给枯云讲的,他见过荣先生好几次,荣先生人很和善,夏天过来时会住得久一些,一到冬天他恨不得当天来当天便走。蒙林的冬天实在太冷,浑身上下都透着股折磨人的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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