枯云 上——ranana【完结】(11)

2019-06-14  作者|标签:ranana

一个侍者端着托盘从枯云身边经过,枯云顺势拿了杯香槟,呷了口酒,佳酿沾唇,还未得空咂摸品味,他便见到人群中有人冲他举杯示意。那是名红发圆脸,短胖身材的异国男子,枯云认得他,笑了笑,朝他走了过去。这名男子是个意大利人,枯云唤他作密斯特卡比诺,玛莉亚则称呼他为托尼叔叔。这位托尼叔叔在意大利领事馆做事,同他的玛莉亚侄女一样,热衷社交,每有舞会必见他的短胖身影在舞池中陀螺般旋转。枯云能进到这孔雀厅的交际茶舞会游戏,玛莉亚和托尼功不可没。

这玛莉亚乃是在法租借开有三间洋行的意大利商人安东尼的女儿,她的母亲是个被卖到威尼斯去的小脚舞女,与她的父亲在水城发生了一段哀婉缠绵的罗曼史,命运让她成为了父亲的妻子,一座矿山,一片葡萄酒庄园的东方女主人。这段罗曼史一共孕育出了三个孩子,玛莉亚是家中老幺,母亲于去年因病过世后,她便来到了母亲的故乡,上海。她在上海旅居已有三个年头,且是没有要回意大利的打算的,若要说她是爱上海这座城市,勿宁说她是贪图享乐。这位形容妍丽,家庭富裕的十八岁少女正在最无忧无虑,拥有大把青春和金钱可供挥霍荒唐的时光,无怪乎她成了个彻头彻尾的享乐主义。她尤其爱舞,舞池中的她好似一只花蝴蝶,上海于她,仿佛就是朵永不凋零的花,永远有闻不完的花香,尝不尽的花蜜,还有那无数的玩伴和情人。

枯云的华尔兹跳得好,玛莉亚和他就是在跳舞场里搭上的线。枯云长得还很漂亮,他有异国血统,一双异色眼睛生在张五官深刻俊美的脸蛋上,光是木木然站在一处就好似一卷美丽的画,叫人看了又看。也是沾了这具混血皮囊的光,枯云就算是出现在跑马总会的看台上,红头阿三也不敢对他下逐客令。

礼查饭店的交际茶舞会是玛莉亚最爱携枯云前往的地方,他漂亮,舞姿优美,带出去体面,着实脸面生光。论起爱面子,要虚荣,玛莉亚的劲头可不输任何年轻小姐。

枯云的身世玛莉亚也很中意,他自称自己的父亲是孤身来沪的美国学者,母亲则是留过洋的世家小姐,两人于一片紫藤花园私定终生,而后母亲未婚先孕,东窗事发,罗曼蒂克成了一桩有失颜面体统的龌龊。他出生后不久便被送到了南京的亲戚家抚养,他从未见过自己的父母。玛莉亚听过他的身世后深受触动,泪珠涟涟地握住枯云的手,说:“我的法米,从今以后,你就是我的法米了。”

法米在意大利语中是亲人的意思。

无缘无故多了个洋亲戚,这洋亲戚还热情得不得了,偏要和枯云手挽着手逛公园,买百货,为此还闹出过不少乌龙和流言。有阵子,枯云也是手足无措,不过有件事,枯云还必须感谢他的这个洋法米,他从前非常不喜欢他的姓,“枯”,枯朽枯萎枯败,没有一件好事,听上去怪丧气的。别人问他名讳,他只道自己是古先生。还是这个洋法米点化了他,告诉他说,你这个姓很酷。

“酷是什么意思?”

洋法米说:“就是很冷酷的意思。”

枯云听后,欢喜了起来。枯萎,他不喜欢,但是冷酷,他喜欢,听上去就十分潇洒,有派头,是要叫别人都对他另眼相看的一个姓。那以后逢到自我介绍时,他便说:“鄙姓枯,密斯特枯,和冷酷一个意思。”

玛莉亚和枯云的关系非常纯洁,她对他并无多余的爱意,尽管无论是意大利还是中国,人都可以和人的法米结婚,但玛莉亚偏爱的从来都不是枯云这样的美男子。她对壮硕的青年人青睐有加,这只花蝴蝶东闻闻,西嗅嗅,却从未落过脚,她曾对枯云说过,爱情稍纵即逝,友谊地久天长,以后她要和枯云一起留在上海,终生为伴。

枯云忙推辞,他自有他的伴侣,可还没沦落到要找人搭伙,共度余生。

他的伴侣是个大忙人,大名枯云是不知道的,只是无意中听过他透露,似乎是叫宝山还是宝生,总之里头有个宝字。枯云晓得他的乳名,唤作阿宏,阿宏说了,乳名才是给最亲最爱的人叫的名字,大名那都是个别人呼来喝去用的,他对大名是没有感情的。

阿宏会讲话,说出来的都好像在蜂蜜里泡过。枯云也爱听他说话,阿宏每一开口,他就会安静下来,放下手上的事和心里的任何杂念头,专心致志听阿宏说话。

阿宏唤枯云“小云”,他时常会搂一搂他,抱一抱他,低着声音,用他那双温柔多情的黑眼睛向他传送脉脉爱意。这之后,他就要开始向他道歉,赔不是。

他不该连续一个多月都不和他联系,不来找他,不来见他,一个电话口信都没有,一封电报都不拍过来。

他不该去广西,云南,杭州,绍兴去做那些危险的生意。

这些生意的名字和涉及的事务,他是不会告诉枯云的,那些事可都太危险了,他一人承担已经足够,枯云一旦获悉,那危险便也会降临到他的身上去。他不要这种事发生。

他更不该把他一个人留在南京,还不准他出去打牌,不准他去书场听书,去玄武湖走一走他也不愿意他去。谁叫他爱他呢,深深爱着,不愿让别人见到这么美,这么好的一个小云。

总而言之,阿宏就是有这个本领能找出自己千不该,万不该的种种理由来和枯云说抱歉,又总之,他的千千万万不应该都是为了枯云,为那天路过夫子庙,他从一盏花灯后头看了他一眼。

某日,阿宏再次痛切反思了让枯云独守南京,受相思煎熬之苦后,他劝说起枯云,希望枯云能到上海去。他在南京只是做寓公,到了上海他照样可以做,如今银行业务发达,每月收数非常便捷。况且他自己虽常在江浙走动,但家和公司毕竟都在上海,枯云要是过来上海,他们两人便天天都能碰头,烧水淘米一切家务大可交给请人来做,就连这个人选,他也已经替枯云物色好了。一个从前在他家里做事,唤作珍珍的小娘姨。

枯云喜住公寓,他爱一眼就能望尽的居所,阿宏到底是个体贴的有心人,公寓楼也为他选好了,选址在霞飞路,出入十分方便。枯云爱起人来一门心思,阿宏说什么他都听,又见阿宏想得这么周到,事情办得这么妥帖,他立即答应了。倒是阿宏还和他说:“小云,这间公寓只是暂时的,等我新的公馆装修好,我们就一起搬进去。”

枯云是从未往同进同出这件事上想过的,这世间毕竟是个男.欢女.爱的世间,他与阿宏恋爱,他能时常见到他,与他讲讲话,温存一番对他说已是奢侈,听到阿宏竟还有这方面的打算,枯云当下鼻子发酸,就落下了眼泪,什么行李都没打包,手上的租约印章银行折子全都交给了阿宏处理,依着阿宏的提议,连夜做火车先到了上海,布置爱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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