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被神取走的那样东西...是记忆。
无衣师尹的记忆如同涨落的潮水,一寸寸退入汪洋,留下干涸的泡沫与金黄的沙粒,又随着海浪拍打回干涸的沙岸,遮掩住裸露的泥沙。
只是,不同于潮水涨落,忘记一切,再想起,只需要七日。
七日,据说是一个亡魂能在人世停留的最长期限。
初次从素还真口中听到这些时,他还以为素还真是在说笑,待亲身认识到事实时,枫岫仍旧觉得这一切荒谬至极,他甚至有揪着素还真的领子问这一切是不是他一手安排的闹剧的冲动。
可惜,他知道,素还真不是神。
这世上还未有人可以使一个人忘记一切又在短短几天内忆起所有...
除了,他自己。
忘记,又不断记起,辗转反复。
...不得不说,倒还真是无衣师尹能做出的事。
早在二十多年前,枫岫还不叫枫岫,无衣师尹还只是无衣师尹的时候,枫岫就知道自己的好友,是个很会搞事情的人。
一道很简单的题,在无衣师尹的笔下总是有不止一种解法;一件普通的事,在无衣师尹的眼中总有不下十种可能x_ing;一件普通的连衣裙,无衣师尹可以想出它在即鹿身上的九种搭配方法。
想得多,有时并不是一件好事,因为在众多的选项中,人终究要有所取舍。
无人能天生狠辣果决,而无衣师尹并不是一个好学生。
无衣师尹总是习惯于想很多,却在面临取舍时犹豫不决,枫岫还记得中学二人一起念书的时候,自己同无衣师尹的成绩都是班上顶尖的,常常是各项并列班中第一,唯独政史无衣师尹总会少比自己少上一两分,问起来倒也不是不会,只是总觉得这题的答案不该仅限于书中所学,自其他角度观之而有不同的见解,让枫岫听得一阵云里雾里。
“你想那么多做甚,按着他们教的答便是...”
“若我是老师,决不会如此出题。”无衣师尹看着发下的考卷摇头轻叹。
“等你以后做了老师再说吧。”枫岫懒得理他,撂下卷子便继续翻开一旁看了一半的周易。
后来,无衣师尹交上的答案,再无错误。
不知道多少年后,枫岫动笔开始写书。无衣师尹则如愿当上了老师,诚如他昔日所言,他的学生,从来不需要给他们的老师一个明确的答案,一羽赐命如此,撒手慈悲亦如此。
枫岫曾想过,如果自己和无衣师尹只不过是一位普通的作家和一位普通的老师,今日会有怎样的生活。也许无衣师尹会像他曾经期望的那样,把即鹿嫁给一个对她无微不至的男人,娶一个贤惠的妻子,有一二知己和一大群学生;也许自己会成为名利双收的大作家,有个美丽温柔的妻子和可爱的女儿,忙碌于家庭与工作之中...
当然,这仅限于幻想。
弭界主的请求,无论是枫岫还是无衣师尹都无法拒绝。
“慈光,将会是你们的。”弭界主曾站在巨大的落地窗前,指着窗外那片充满纷争的土地如斯对他们说,枫岫也曾相信过他的这句话。
直到他和无衣师尹成为弭界主不可或缺的左右手时,直到...弭界主再也站不起来时。枫岫看着那不再年轻却仍然野心勃勃的男人摇着轮椅再度停在那落地窗前,再度指着窗外那片充满纷争的土地对他们说:
“四魌,将会是你们的。”
于是,枫岫离开了,他从不想要慈光,更不想要四魌,所以他走了,枫岫在任何地方都可以是枫岫。
于是,无衣师尹留下了,他在乎慈光,更在乎四魌,所以他留下了,无衣师尹离了慈光就不是无衣师尹了。
杀伐果决,也许没有想象中那么难,自一开始便斩去退路,便只需背水一战。
在慈光真的将大半四魌收入囊中时,无衣师尹离开了,在他踏上苦境的土地时,便已决定这方尘土便是他的归宿。
忘记,再想起。
是不愿记起,还是不舍得忘记?
也许...这样,也好。
枫岫看着不远处安静坐在花园里晒太阳的无衣师尹这样想,现在的无衣师尹倒是更像他这个年纪该有的样子,散步、打盹、晒太阳...要是再有个伴就完美了。
想到这里,枫岫决定给自家水某打个电话以安慰自己得知真相后受到刺激的心脏。
“喂,拂樱...”
“我爸不在,叔叔我们不约,再见。”
哔--哔--
电话断了,枫岫默默拾起自己那碎了一地的心(枫岫:女儿叛逆伤透我心,爸爸真的好受伤....)转身便看到面带微笑的无衣师尹走过来,问出他已回答了无数遍的问题。
“请问...你是谁?”
“我是你从幼儿园到大学的同学,兼你曾经的同事...”枫岫已能熟练背诵标准答案。
“我的同学,不是叫楔子吗?”对方抛出了关键x_ing的问题。
“我问你,你今年多大,上哪所学校,几年级?”枫岫觉得自己果然还是需要安慰的。
“今年十七岁,四魌国立中学二年级。”无衣师尹回答得相当老实。
枫岫看着昔日同学那张仍然称得上是年轻但绝对不止十七岁的脸觉得胃在隐隐抽痛,他深吸一口气,将前因后果如实讲了一遍,本以为至少会收获一个讶异的目光,却没想到对方很快就接受了这般荒谬的现实。
“所以我现在远不止十七岁,我有两个没有血缘关系的侄孙,以及一个有血缘关系的侄子...”
“没错。”
“我设计杀死了我的侄媳妇,然后差点被侄孙之一杀掉?”
“是这样的...”
“最后一个问题,是哪个混蛋拐走了我的妹妹?”无衣师尹笑了起来,就像是即将挽着心爱的女儿走上婚姻殿堂的父亲。
不过,很显然,这位父亲是抱着打断女婿的腿这种想法去的,想都没想过要把女儿交到新郎的手中。
“他已经死了。”
“是吗?那即鹿呢?”无衣师尹低下头,抚弄着探出蓝紫花朵的鸢尾。
那一刻,枫岫想过是否要告诉他真相。也许他可以告诉这人,即鹿和她的爱人一起开始新的生活;也许他可以说即鹿现在一个人在世界的某处过得很好。
然而,看着无衣师尹那双幽蓝的眼睛,枫岫说不出这样的话来。
谎言在此时,只会让本就残酷的现实更加可悲。
“即鹿...她去世了。”
“这样啊。”那人却像是如释重负般地笑了笑,“我以为你会骗我,楔子”。
“即鹿要是在的话,绝对不会允许我这样做的...”他轻声说着,不知是对枫岫抑或他自己。
“你这人啊...”枫岫轻叹,“太不好骗...”
☆、第五日
苦境是个神奇的地方,枫岫一直这样认为。
见惯了四魌的尔虞我诈,初至苦境,枫岫以为他愿景中的盛世莫过如此。不同于他所惯见的等级森严,苦境的人们永远是一副不知官僚皇权为何物,乐天知命的样子。于是他在苦境寻了处安静的地方落脚,想着这辈子也就这样了。
不曾想他全须全尾地从四魌跑了出来,却险些在苦境折了一条命。如今想来,倒是可笑。苦境从来不是个安静的地方,这里和所有他见过的地方都一样,粉饰在太平表象之下的永远是人心无尽的欲望。
枫岫看着坐在自己身边悠闲喝着茶的人,暖阳的余晖中那幽蓝的眸子透出几分纯净的紫,无衣师尹这两天很安静,见惯了那个在四魌同他人一来二去唇枪舌剑丝毫不落下风的师尹,面前这个真是...格外的纯良无害。
无衣师尹自清醒以来一直是不吵不闹的,让人格外省心,枫岫把他丢在一边整理自己的手稿时他就睁着一双蓝幽幽的眼安安静静地看着,直到把人盯地发毛后才又将目光转去别处。枫岫看着他穿着素还真不知从哪找出来的白色中山装拿着白瓷茶杯坐在窗前,一双眼不知看着何处的风景不紧不慢地饮着,衬衫的扣子一丝不苟地扣至领口,十足退休老干部的样子...看着倒也精神。
但枫岫明白素还真为什么翻箱倒柜找出这么件衣服,他在看素还真换药时曾见过横无衣师尹颈上那一道狰狞的伤口,被细密的针线缝合起来,像是一条濒死的蜈蚣一般,死气沉沉地趴在苍白的皮r_ou_之上。彼时素还真一边给人麻利地换着药一边念叨着,当时无衣师尹被送来的时候,他在雨里看过去是血淋淋的一团,若不是触手还有微弱的心跳他都以为槐破梦送来的已经是一具尸体了...
不出意外那刀疤要陪着无衣师尹过一辈子,枫岫叹了口气,继续对着笔记本开始敲字。如今的枫岫可不再是那个“逍遥此生不为客的”枫岫主人,现在的他只不过是苦境一个要为养家糊口发愁的中年男人罢了。
如果说起初枫岫还对自己被素还真拉来照顾伤残人士有些不满,现在倒对这份工作体现出了点真心实意来。
...开玩笑,家里还有一个二级伤残的单亲爸爸领着一个要上学的闺女,孩子上学和康复治疗都是要钱的好不好,这种坐着就能领工资的工作枫岫怎么可能轻易放弃,作为一个曾经的畅销小说作家,枫岫甚至已经打算将这段时间的经历写成一本书,书名就叫做《被嫌弃的无衣师尹的一生》好了。
待枫岫敲了半天的字,揉着老腰起来时,就看到无衣师尹还是保持着原本的姿势端端正正地坐在那里,手中的《荒木载记》已经翻完了一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