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默年代 by 庆余生【完结】(3)

2019-01-26  作者|标签:庆余生


杨生的眉毛的不浓,但是很顺。他的嘴唇薄薄的,颜色很淡,笑起来会让人觉得憨憨的,老实得紧,实际上杨生也很老实。可是听老一辈的人说,嘴唇薄的人,都是福薄命。这也许也是他一直娶不到媳妇的原因吧。
不过现在,却有个女人嚷着要嫁给他了,新鲜事。
那女人三十岁,前两年死了丈夫,带着个十一岁的男孩,住在村头,离杨生家还挺远的,两家人几乎没有过任何来往。
可能是因为这思想在□的领导下解放了那么点,杨生娶不到媳妇,而她是个寡妇,又看中了杨生的老实劲。他带着个儿子,她也带着个儿子,这就算扯平了。他娶她,她嫁他,这就没差了。那女人就是这么想的。
杨生他妈听说有这么件事后,就开始四处打听这女的怎么样怎么样,虽然对她带着个儿子这事不是十分称意,但想想,以后再生也行。然后就开始张罗着让她跟杨生见个面怎么样的。
杨生知道这事后,倒没什么想法,就想着家里多个人也是件好事。只要这女人品行没什么大问题,样子丑点也无所谓,能好好地过一辈子就成。
那女人样子倒不丑,不过这品行嘛……也不是说有大问题,就是有点激进,说白了就是泼辣,心胸没那么宽敞,不过搭配杨生的性格,应该还成。
而杨远知道这事后,心里就开始不舒服,说不上来是怎么个不舒服,反正只要一想到杨生跟另一个女人吃一块住一块睡一块,这全身就难受,跟蚂蚁在心窝里咬似的。
连杨生也看出了杨远这些天有心事。那天夜里,父子俩钻在一个被窝里,当然,分别盖着两条被子。杨远长这么大了还跟杨生睡一块,说出去也不怕人笑话,反正每个人都知道杨生有个爱缠着他的儿子。而杨生也不曾把他赶到别地去睡,反正这么多年了,睡在身边的人,除了他,就没别人了,习惯了。
两人没说话地躺了一会,杨生就开口了,问:“怎么了?这几天看着不对劲。”
杨远摇摇头,说:“没事,就是心里闷得慌。”
“咋闷了,跟我说说。”
“奶奶说你要娶媳妇了。”
“八字还没一撇呢。”
“那你就是想,对不?”
“是有点想,多个人热闹点不好吗?况且,总觉得少了个女人,这家就有点不成家的感觉,怎么?你想多个人来疼你么?”
杨远立刻就从被窝里钻出来,摇起了头,说:“不想,我觉得这家现在挺好的,最好一辈子都这样,我不想变。”
杨生笑了笑,摸着杨远的脑袋,说:“没有一辈子都不变的东西的。”
杨远拉耸着脑袋,低低地说:“反正我就是不想要,就是不想要。”
杨生只好无奈地说:“再看看吧,如果你真的不喜欢,就算了。”
杨远这才心里有些爽快地躺回被窝里。
杨生背对着杨远睡着,而杨远呢,则睁着两只大眼睛直直地看着杨生的背后,看了好一会了,就开口对杨生说:“我老觉得我上辈子有话没跟你讲,这辈子就是来补这句话的。”
杨生还没睡去,就问:“什么话?”
“现在还没想起来,等我想起来了就跟你说。”
杨生笑了下,说:“快睡吧,明个儿还要早起呢。”
“睡不着。”
“怎么睡不着了?”
“有点冷。”
杨生听到这句话,就起身将两人的被子叠到一块,一起盖着,虽然有点窄,但确实暖和多了。其实杨远一点也不冷,就是想找个借口让两人再靠近一点。杨远一直往杨生那缩着,直到胸口都靠才了杨生的背上才满意。一只手还搭在了杨生的腰上,这才满足地闭上眼。
杨生就只是当杨远就一孩子,想跟自己亲近亲近,没怎么想。确实,也没办法怎么想。就连杨远那会,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想的。
几天后,杨生买了些东西,带着杨远,到了那女人的屋。就在杨生要敲门的时候,就听见一个女人的声音,她在说:“娃子,你可给俺听好了,以后少跟那些人野去,他们的父母成分都不干不净的,整不成哪天就给斗了,到时候可把俺们家连累了!以后啊,要是见着有人被斗了,你可要跟着大人一起走,他们喊什么你就喊什么,知道不?”
“知道了,知道了,老说,烦呐。”
“鬼崽子,俺是在教你,还嫌烦!小心我揍你!”
杨生和杨远在外头互相看了一眼,杨远的眼神,就像在说“看吧看吧,这女人有什么好”。杨生收回目光,抬手敲了敲门,没一会,那女人就来开门了。
见到杨生,愣了一下,随即就笑开了花了,眼睛瞄到杨生手上的东西,立刻就说:“哎呀,买什么东西啊!”边说边把东西往自己手上接去,然后招呼着杨生和杨远往屋里去。
屋里还有个小的,就是她儿子,肥肥胖胖的样子。那女人朝他说:“愣那干嘛,还不叫叔叔和哥哥!”
那男孩看了他们杨生他们两人一眼,就扭着头跑了,女人恨恨地低骂了句:“兔崽子!”随后又转过头对杨生他们尴尬地笑笑,说:“小孩子,怕生怕生。”
杨生倒是信了,可杨远分明就看见了那小子一脸的不屑。
在那女人给他们冲茶的时候,杨生偷偷地问杨远:“感觉怎么样?”
杨远哼了一声,“跟他儿子一个样,脸扁嘴大,难看死了。”
杨生笑了笑,“没那么糟吧。”
杨远撇了撇嘴,说:“反正不喜欢,她还没你好看呢。”
杨生刚要开口说话,那女人就端着茶过来了,“来,喝茶喝茶。”随后看着杨远说,“你儿子吧,长得挺俊的,多大了。”说着就要伸手去摸摸杨远的脸,不过被杨远用手扫开了,还挺大力的。
“我不喜欢人碰我。”杨远对着那女人硬邦邦地说。
那女人的手有些红了,她咬着牙,显然没受过这种气呢,正憋着。
气氛一下子就尴尬了,杨生心里咯噔了一下,连忙说:“他快十五了,这孩子也怕生,没跟什么人接触过。”
那女人听到杨生的话,就把气给吞了回去,干笑了两声,对着杨生说:“十五,长得倒是挺好的,比我家那个高多了。要不我们在这说说话,让俩孩子一块出去玩吧,小孩容易玩一块。”
杨生怕杨远又说出些什么来,赶紧说:“也好也好。”
那女人立刻就往屋里喊:“娃子,赶紧出来。”
那男孩出来后,她就往他手里塞了张饼票和几分钱,说:“带哥哥出去买东西吃,别乱跑,知道不?”
杨远碰了碰杨生的手臂,皱着眉,抿着嘴,显然是很不愿意。
杨生摸着杨远的头,小声说:“乖,听话。”
杨远把杨生的手从自己头上拨下来,握在手里,他看着杨生好一会,才说:“别摸,你一摸我的头,我就特别想听你的话。”说完,杨远就站了起身,不情不愿地跟那小胖子出去了。
别以为那小胖子挺愿意的,他其实就是贪了手上的票子和几分钱,才不跟别人分。他带着杨远就在自家的后院坐着,哪都没去。
杨远也坐在门槛上,眼睛一直盯着屋里,明明什么都看不见,还是死死地盯着。
“喂,你看什么!”那小胖子无趣,就走到杨远面前,高傲地问着。
杨远冷淡地看了那矮了他快一个头的小胖子一眼,就把头扭了回去,不理会他。
“喂,我问你呢!”
这次杨远连头都懒得回了。
那小胖子见杨远不理他,就伸手去推杨远的肩膀。
杨远回过头去瞪了他一眼,冷冷地说:“不要碰我!”
“碰你又怎么了!没人要的东西!”
“你说什么!”
那小胖子是被人宠惯了,对着杨远凶巴巴的眼神,他也不怕,得意地说:“我听我妈说了,你不是你爸生的,是他从死人堆里把你捡来的,你不是没人要的东西是什么!”见杨远越来越气愤,小胖子更得意了,“你爸不喜欢你,是你死活缠着他们家不放!不要脸,野种!”
杨远握紧了拳头,牙根咬得紧紧的,“你信不信我打你!”
那小胖子一听这话,就立刻大喊了起来,“不要脸的野种要打人啦!不要脸的野种要打人啦……”
才喊了两遍,杨远就把他狠狠地扑在地上,还没动手呢,在里头听到声响的女人和杨生已经跑出来了。一出来就见到杨生要打人的样子。那小胖子一见到有人来了,哇的一声就大哭了起来,好像被打得很惨的样子。
杨生赶紧跑过去把杨远从那孩子的身上扯了回来,就见他红着眼眶,狠狠地瞪着已经被女人扶起来护在怀里的小王八蛋。
“发生什么事了!”两个大人同时问着。
杨远只是咬着牙瞪着,不说话。而那小胖子却死劲地说杨远怎么怎么打他了。
那女人一听就不得了了,气冲冲地走到杨远跟前,一伸手就是一巴掌,杨远的脸立刻就红肿了起来。就在女人要打第二巴掌的时候,手就被杨生抓住了。
女人挣了两下挣不开,就说:“怎么?你儿子把我儿子打得都哭成这样了,你还护着他不成!”
“小远他不会随便打人的,至少听听他怎么说。”杨生把杨远的身体转过来,看着他问:“你打人了吗?”
杨远红着眼眶说:“我没打!”
“没打他能哭成这样?”女人接腔着。
“我刚要打,你们就出来了!”
杨生摸着杨远的头,“好好的,你为什么要打他?”
杨远死死地咬着唇,眼眶更红了。
“说啊。”
“他说我是没人要的东西……”杨远抬着头,看着杨生,“他说我是你在死人堆里捡来的,说你不喜欢我,是我死活赖着不走,还说我是不要脸的野种!”
女人一听,立刻就变了脸色狠狠地瞪着自己的儿子,又转过头对杨生说:“那个……小孩子说的都是胡话,不能当真不能当真。”
杨生摸着杨远肿起来的脸,问:“疼不疼?”
杨远摇着头。
杨生看着女人说:“小远长这么大,我都没打过他。”
“我……我这不是……我刚刚这不是心急嘛。”
“没大人教,小孩子是不会说出那种话的。小远虽然是我捡来的,可我打从心里喜欢他,他就是我儿子,有名有姓,叫杨远,不是什么没人要的野种!你这么看待我的儿子,我也觉得我们真不适合,今天就当我们没来过吧。”说完,杨生就牵着杨远要走。
这是杨生这辈子第一次发这么大的火,平素老实好欺负的样子全没了,女人的脸上挂不住了,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杨远被杨生牵着走了几步后,就挣脱了杨生的手,又返回屋里把他们带来的东西一起拿走。又走了几步后,杨远转过头来,厌恶地看了女人一眼,带着一点点得意。
杨远知道,这女人永远也不会住到他们家来了。
在回家的路上,杨远问杨生:“你真的喜欢我吗?”
杨生摸着的头发,说:“别听他们胡说,你是我儿子,我不喜欢你,干嘛把你养这么大。”
杨远喜欢杨生摸着他的头,牵着的手也更用力了,他说:“你别娶媳妇了好不好,我不想家里多个人,再过几年,再过几年我一定可以养你。”
杨生笑了笑,说:“好,不娶了。以后咱们父子俩一块过活吧。”
听到杨生的话,杨远特开心,连脸上红肿的巴掌印也不疼了。那时候杨远还没觉得他这么开心,会有什么问题。
几天后,整个村前前后后那寡妇被嫌弃了,连杨生都不愿意娶她,够丢人的。
10月份,也就是在那场相亲闹剧过后的五个月。杨生在地里干活的时候,被一群乱冲乱撞的毛头孩子给撞了一下。本来撞这一下也没什么大不了的,可是那时候杨生正挑着水,被这么一撞,整个人失了稳,人摔了,水也翻了,全身都湿了,脚也扭了,最惨的是摔下来的地方有块石头,杨生的腰正好就撞在这上头了,当场疼得脸都白了。
杨远那时候正在地里弯着腰翻着土,刚抬起头就看见杨生被那群孩子给撞了,紧张得扔下手里的锄头,大叫着赶过来,可是那些兔崽子已经跑了。
杨远跑到杨生身边,见他脸色不对,话都说不出来了。
“咋样了,疼不疼?伤着哪没?”边说着,杨远就边把杨生从地上小心地扶起来。
杨生紧紧地捂着那块被石头撂着的地方,一头冷汗。
杨远小心地掀开杨生的衣服,见左腰那地方已经现了一大块乌青,看着就觉得疼。
“都黑了,要不找个医生吧。”杨远死死地皱着眉头,心想,这得多疼啊。
“哪有看医生的钱?没什么事,我自个回家擦点药酒就行。”
“你现在这样,连路都走不好了,还怎么自己回家啊,我背着你去。”说着,杨远就蹲了下来,两只手在后面伸着,示意杨生趴上来。
杨生捂着腰,忍不住笑了一下,“就你?等下你把我摔了怎么办?”
杨远一生气,就转过身来,挺直了腰杆,说:“别老把我当孩子,我连一百五十斤的菜籽都背过,你说我能不能背你?”
杨生看着正在长个子的杨远,突然发现,他都比自己高了。
最后,杨生还是趴到了杨远的背上,让他给背回家。
“重不重?要不我下来吧。”杨生在杨远背了五分钟后就这么说了。
“你还没那菜籽重呢。”杨远停顿了一下后,说:“不知道为什么,我最近老做一个梦。我梦见我们上辈子也是父子,你把我捡来的,特宠我,可是我太坏太没心肝了,你最后都忍不了了,哭着拿着根特粗的面擀就往我身上狠狠地打,打得我全身是血,都走不动了,最后还是你把我背回家的。我还记得,梦里面,你走得脚都破了,整条路上都是你的血。我在你背上,都哭了……”
杨生听完后,笑了笑,说:“梦里面都是相反的,你那么乖,我怎么可能打你。”
“真的,那种感觉特真实,我现在还觉得那些被打了的地方还痛着呢。”
“那后来怎么样了?”
“后来……后来我吓醒了,就醒了呗。”
其实杨远不敢跟杨生说,他是后来梦到了他自己差点把杨生给亲了才吓醒的。醒了之后,像发了神经一样,一直盯着在一旁睡得好好的杨生的嘴唇,盯了整整一个晚上。脑子里不知道有什么样的想法。
杨生的衣服是湿的,久了之后,还能感觉到有一点热气在散发着。现在杨远背着他,背后紧紧地贴着杨生的胸口,更觉得他的体温太烫人了,烫得他的脸都红了。
回到家后,杨生他妈见到杨生的模样,都吓死了,赶紧地不知道去哪找了瓶药酒,要杨远给他用力地擦擦。杨远接过药酒,倒了些在手心里,对杨生说:“忍着点。”就在那腰上使劲地搓了,杨生死死地咬住了嘴唇,脸都白了,还好在杨远搓完后,他也没叫出声来。
吃过晚饭后,杨生他妈又倒了一小杯药酒给杨生,让他喝下去,说是对通血气,对这些跌打损伤特别好,连续喝上几天,就不怕以后会落下病根了。
杨生不想喝这些东西,味道实在难闻。擦在身上还好说,要喝下去,那得多难受。可是杨生的拒绝无效,还是在他妈的督促下,硬着头皮给吞了。
杨生从没喝过酒,可是没想到的是这么一小杯药酒也能让他醉了。先是满脸通红,然后是耳朵,接下来连脖子也红透了。过不了一会,就吵着要睡了。
杨远就把杨生扶到床上,给他脱了鞋,盖了被子,自己也钻过被窝里去。还好杨生醉了也不闹腾,很安分地睡在床上,就是除了脖子和脸红了些。
杨远又做了那个梦,醒来的时候已经是半夜了,又是在那个地方被吓醒的。
杨远喘着粗气,胸口一起一伏的,额头上也冒出了冷汗,脑子里全是梦里面那颜色很淡的嘴唇。他扭过头,看着红晕还没消去的杨生,咽了一下口水。
“醒醒,醒醒……”杨远试探般地轻轻地推着杨生,见杨生只是嘤咛一声,又睡熟,没反应。
杨远盯着杨生的脸看,像着了魔一样,颤抖着伸出手,轻轻地摸上了杨生的脸,很烫手。先是额头,然后是眼睛,接下来是鼻子,最后在嘴唇那个地方流连着。
动作很轻,可心却跳得很快。
最后杨远将手捂住了杨生的眼睛,有点掩耳盗铃的味道,可他还是这么做了。慢慢地向他靠近着,不敢发出一点点声响,安静得只听见自己的心跳声,很响,很快。
后来,就听不见了。
杨远的脸停在离杨生的上方,不到一掌的距离,连呼吸都能感觉到了。梦里面,杨远就是停在这个地方,然后每一次都在这个地方被吓醒。现在不是梦,现在只要再靠近一点点,只要一点点就能亲到了。
杨远整双眼睛都直直地盯着杨生发红的嘴唇,脑子里都是那句“再近一点点再近一点点”。
后来,杨远就真的再近一点点了。
嘴唇碰上嘴唇的那种感觉,杨远说不出来,只是觉得发烫,心里发慌。杨远的嘴唇没有离开,倒把手慢慢地从杨生的眼睛上拿开了。第一次这么这么近地看着杨生的脸,看着看着,突然就像不认识了一样。
杨远慢慢地离开了杨生的嘴唇,杨生还在睡着,对刚刚的事,一点感觉都没有。杨远看着他,心里已经知道自己是什么样的想法了。
后来,杨远就哭了。不敢大声地哭,而是紧紧地捂着脸,死死地忍着,可是那些东西还是从指缝里面跑了出来,怎么都赶不回去了。
1971年,杨生被告发了。像是从天而降的灾难,杀得他们措手不及,只是一瞬间,就翻天覆地了。
那天杨生一家子还在吃饭呢,突然涌进来的村民,就要把他们三人绑了起来。就跟很多年前的那天一样,那天之后,杨生他爸就再也没回来了。
杨生没有像他爸一样挣扎,他像是已经预料到有这一天似的,束手就擒。倒是杨生他妈受不住刺激一样大喊大叫起来:“抓我们干啥啊!抓我们干啥啊!我们没做错事啊!你们错了吧,错了吧……”看见村书记的时候,死死地抓住他的手,“领导啊领导啊,错了吧,错了吧……前两天就前两天,我给你家送了点我自己做的糕子呢,你还说好吃的。怎么现在就这样了!”
那村书记被提名后,脸色不好地咳了两声,说:“少跟我攀关系,知道你儿子犯了什么事吗?杀人!那可是大事,要死人的大事!”
杨生他妈立刻就白了脸,她不敢置信地看着杨生,说:“儿啊……你杀谁了?”
“十年前,你儿子杀了陈老一家,抢了他家儿子,已经有人告发了。”
杨生他妈当然知道这件事,但绝不是他们说的这样,她使劲地摇着手:“不是这样的!不是这样的!事情不是这样的!”所有的话,像是说不清楚一样,在看见被绑起来的杨远的时候,她疯了,狠狠地用拳头打着杨远的头,喊着:“扫把星!你个扫把星!生子好心救了你,留着你,给你吃的给你穿的!他给了你一条命,你现在却要了他的命!你要了他的命啊……”可怜老人满头白发,跌坐在地上,拍着自己的腿,喊到最后痛哭流涕。
“领导,既然你也说人是我杀的,那就把我儿子还有我妈放了吧,不关他们的事,你看我妈也是一把年纪了,受不了这种折腾的,万一有个三长两短……”
“老人家倒是可以放,不过你儿子就不行了,他可是重要的证人!”说完就把杨生和杨远两人抓了,留下老人看着她的儿子孙子被抓了后,无力地痛哭着,嘴里还念着:“作孽啊作孽啊……”
一路上,一直没开口的杨远突然问了句话,“杀了人,该怎么算?还回得来不?”
有人冷哼了一声,说:“回来?这可不是斗一斗就过去的事,只要审清楚了,那就是吃枪子也不冤枉了!还想回来?”
杨远听完这话后,原本已经惨白的脸更加死气了,他看了同样脸色苍白的杨生一眼,就低下头了,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后来,杨远对杨生说了句:“人是我杀的,我不会让你有事的。”
杨生不敢置信地看着杨远,说:“你说什么鬼话!”
“我一定不会让你有事的!”
杨生还想再说什么,就被人往背上打了一下,喝住了。
两人被关在牛棚里,不过中间隔了两块板,一个在东一个在西。说话是听不见的了,得喊着才能听呢。不过外面有人守着,一喊的话,就会被听到。
牛棚里很冷很臭很黑,几乎什么都看不见。杨远饿过穷过,可从来没在牛棚里呆过,也知道这里关死过不少人。
四周都很静,静得这草堆里的老鼠声也听得清楚。
杨远把头抵在了木板上,低低地哭了出来。他明知道他听不见,可还是对着木板说:“我昨晚又做了个梦,不是什么好梦。我梦见你得了瘟疫,我什么办法也没有,就只是带着你到处找大夫,等你喝了药,我以为你会好起来,可是……可是我就出去那么一会,你就死了,死在我面前,我那时候哭得都不会哭了。然后梦就醒了,醒了后,我就看着你睡在我旁边,很不真实,很害怕,还把手放在你鼻子下面看你还有气没气,我很傻是不是。”杨远哭得更厉害了,“可我就是这么傻,杨生……我不想再看见你死在我面前了,真的不想再看见了……”
不知道过了多久,就有个人进来了,走到杨生呆的那块地方,跟他说了几句话,就走了。至于是什么话,杨远就听不见了。
又过了好一会,就有人来把杨远扯着出去,杨远心里害怕着,可还是不断挣扎,他知道有些话再不说,就没机会了。他看不见杨生,可还是对着他的方向大喊,“杨生!你啥话也别对他们说!没事的,没事的!知道不!”杨远被人打了几拳,打得眼泪都出来了,可嘴里还是喊着:“杨生,上辈子那句话我想起来了,我现在就对你说,你可得听好了,死都不能忘!”杨远像是用尽了全身的力气,大喊:“我喜欢你!我喜欢你!我只想跟你在一块,一辈子在一块!你可得好好活!”
这句话刚喊完,杨远就被人打趴地了。可话一喊完,杨远知道声音这么大,他一定能听见的,最后一点心事也了了。他趴在地,流着泪,喃喃着:“我想跟你在一块……我想跟你在一块……”
不一会,杨远就被人两手插着拖走了。
牛棚里安静得吓人。
浑身是伤的杨远被扔到一小屋子的小凳子上,前头一个很亮的灯泡照着他的脸,只能模糊地看见前面坐着七八个人。还没等这些人审问他,杨远就开口了,说:“他没杀人,人是我杀的。那时候饿死人,全家除了我,我妈,我爸,其余的,都死光了。我爸那时候已经疯了,留着家人的尸体在家里发臭也不肯埋了,看着他们一点一点地烂掉。后来我爸更疯了,把我妈杀了,砍了她很多刀,为了不让她叫,还在她嘴里塞满了黄泥。到处都是血,我现在还记得我妈临死的样子,好像在叫我救她,可是我救不了她。然后我爸就煮了一锅热水,他想把我剁碎了,煮了,我很害怕,就叫了。然后杨生就进来了,他见我危险,就想把我从我爸手里夺回来,可是他手上还有刀呢。我不想死,真的不想死,在他们两人搏斗的时候,我见我爸要拿刀砍杨生,我一急,就往他身上撞,结果他也站不稳,撞在那锅热水上,给烫死了。如果要说杀人,那我疯爸也我杀的,事情就是这样。”杨远说到这就抬起了头,也不管那瓦亮的灯泡照得他的眼睛多疼,看着那些人说:“杨生,他从头到尾都没杀过一个人!”
那些人也看着杨远好一会,才问:“那时候你多大了?”
“快7岁了。”
“不过是个7岁的娃,那时候也饿了不少日子吧,没气没力的,怎么把人撞开的?分明就是胡说!”
“一个人在快死的时候,力气就会变得很大了,再加上我疯爸他脚下有好几条死人腿,被我这一撞,也不知道绊到哪一条,一个站不稳,人就死了。”
“你让我们凭什么相信你?”
“我说的,都是实话,如果我疯爸是杨生杀的,那我现在又怎么可能呆在他身边?我疯爸再怎么疯,也是我亲爸。”
这时候,原本关着的门被人打开了,一个穿着红卫兵衣服的人走了进来,在他们耳边说了句话就走了。七八个人听完后就凑在一起商量了一下,好像已经相信杨远说的话了。
“你知不知道你现在说的话会造成什么后果?”
“我知道,大不了就是死嘛。”
“其实你大可以说人是杨生撞的,这样也比较合情合理,你也就没事了。”
“可我不能这么做,他收留我,给我饭吃,给我衣服穿,他救了我的命,我不能要了他的命。”
之后,杨远就被关到牛棚里,一关就是五个月,没有杨生的一点消息,甚至没有一个人跟他说话。如果不是每天晚上都有送来一点馊饭菜,他真觉得自己已经被人忘了。吃喝拉撒都在这牛棚里,又脏又冷又臭,也不知道会不会关到死。如果是这样,他宁愿一颗枪子给他喂了算了。
他不知道杨生怎么样了,是不是也跟他一样被关着。
等到第七个月的时候,杨远才被放了。关了半年多,现在才见到这一点阳光,整个人差不多也快完了。
他问那个把他放出来的男人,“我可以回家了吗?”
“可以了,快走吧。”
“以后还会回来吗?”
“诶,我说你这人怎么那么奇怪,人人都想着走,你还想着回来啊。”
“没,没,我就是怕再回来了。我放了出来,那杨生呢,他在哪?”
“杨生是谁?不认识。”
“不认识?他不在这吗?”
“这里一共关了27个人,每个人都有记录,都有记名字,就是没有你说的杨生。”
杨远想了一下,就明白了,也许他早就被放回家了。也不管自己一身伤,半点力气都没有,拔腿就往家里跑,一边跑着还一边笑着。
跑到自己家门口,才停了下来,大口地喘着气,嘴里咧着笑,说多傻有多傻。他想起自己在牛棚里对杨生说的话,他一定听到了。
今后日子该怎么过,他不知道。但他知道,他想见他,想抱着他,好好哭一场。
伸出有些颤抖的手,推了门。
那天晚上,半点月亮都没有。整个牛棚连点光都没有,什么都看不见。这是杨生第二次被关牛棚里,第一次是因为他爸是地主,从那时候他就没见过他爸了。
现在是杀人,不管是有意无意,人都是死了的,罪是一定有的了,没人能救的。杨生想起杨远刚刚说的话,他知道这孩子,就怕他会说些什么蠢话。心里有些打鼓。
看着这牛棚,杨生抱着膝,有些红了眼眶,想起自己家里的老母亲。可怜她已经满头白发,刚刚还坐在地上,哭成那样,也不知道会不会犯起旧病。她一直嘱咐着自己要好好做事,不能有一点行差踏错,可现在……
就在杨生担心的时候,有人进来了,是隔壁的六子,平日里两人关系挺好的,可刚刚来抓他们两父子的,他也在里面。不过杨生不怪他,他要是不加入里面,他一定会被自己连累的。
可是杨生在这里看见他,还真有些想不到。看他一脸有话说不出的样子,杨生就知道出事,一定是出事了。
杨生催着他说:“有什么话你就说吧。”
“杨大妈她……”
杨生一听,脸就白了。
“我妈她怎么了!”
“大妈她……不知道去哪弄来的包老鼠药,吃下去了。有人发现了,可是已经救不活了。”
杨生的身体一下子就冷了,眼泪也从眼眶里掉出来了,止都止不住,伤心欲绝。过了一会,杨生像想到什么一样,抓住六子的手,“我妈走了,我就剩下这么一个儿子,我不能让他出半点事啊……”
“你那事,我也知道,只要远子照实说,他一定会没事的。”
“可我就怕他不会照实说!这孩子我知道!他的心眼比谁都死,他想的事就一定要做。刚刚他跟我说,他说人是他杀的。你看这傻子,都什么时候了还这么傻。我不能让他有事,我不能让他有事的……”
六子叹了一口气,好一会后才说:“其实现在,每个人都过得惊心胆颤的,这日子都不像日子了,要让自己过得好,别人就得过得不好。这件事,不是什么小事,是死了人的大事,一定要有人给扛了,让上头有个好交代,其他人也就没事了。这么说,你明白吗?”
杨生明白他的意思。
在六子走后,杨生就捡了地上一根绑牛的麻绳子,想了一会,就慢慢地往自己脖子上栓。……慢慢地栓。眼睛里流了点东西,看不清了。脑子里突然想到杨远小时候,怯生生地扯着自己裤腿,不肯放手的样子。
后来,他好像听见杨远在喊话,喊什么“一辈子在一起”之类的,听不清。
什么都听不清了。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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