困兽 by 诸葛喧之(上)【完结】(14)

2019-05-31  作者|标签:


  摸出钱的时候,自我厌恶的感觉简直要把我逼疯掉。那么难堪丑陋的卑贱姿态……那么恶心……
  
  看到钱之后,地头蛇挥了下手,保镖往旁边各退一步,给我让出一条通路。那地头蛇以下巴示意我:“把钱搁这儿。”
  
  踉跄着扑向茶几的样子是那么狼狈不堪,耻辱的让我眼眶都微微发红。可是那小小一撮能让我醉生梦死的白色粉末就在桌上。自尊终究抵挡不住强烈的渴望。我把钱推给他们,伸手就要去抓那包白粉。
  
  “急什么?”
  还没碰到白粉,我的手指就突然被意大利软皮鞋毫不留情地踩在脚下。
  剧烈的疼痛让我蓦然跪跌在地,男人粗暴地碾着我的手背,力道之狠,简直能把我的骨头都碾碎。
  我听到自己喉咙里发出格外陌生的悲惨呜咽。高高在上的男人吸了口烟,冷笑道:“老子只是让你把钱放下而已,谁他妈允许你拿货了?不知好歹的狗东西。”
  说罢一脚踢在我的胸口,像踩一只臭虫似的,把我踩倒在地。
  
  拳脚从四面八方雨点般落下。我蜷缩成一团,抱着头无力地挣扎。我完全茫然无措,痛苦混沌的大脑将一切色彩声音都拉扯的那么荒谬陆离。
  我痛苦地呜咽着,不知为什么突然想到了猫爪下的老鼠,就算再怎么努力地四下逃窜,最后总会被捕猎者折磨至死。
  
  弱者是没有尊严的,变成蠕虫之后,就没有任何资格拒绝被人踩。
  
  包厢的门被人推开时,一个盛了血色玛丽的鸡尾酒杯正好敲在我的后脑勺上。啪的一声,酒液、玻璃碎渣一同溅开。强烈的晕眩感袭来,耳边嗡嗡作响,眼前更是一阵阵发黑。
  我模糊听到那地头蛇说:“怎么样?都处理干净了?”
  
  “嗯。”走进来的男子在我身边停下,顿了顿,“这是怎么回事?”
  
  “哦,没什么。随便收拾收拾。这小子太碍眼了,脏兮兮的。哥几个正拿酒给他洗澡呢。哈哈。”
  
  男人沉默一会儿,淡淡说了句:“你点到为止,别太过分了。”
  
  地头蛇啐掉烟头,不甘心地把踩着我侧脸的脚收了回来,悻悻道:“知道啦,三爷教训的是。”
  
  我衣衫不整地无力躺在包厢地板上,斜角镜面墙体照出一个面色枯黄,头发凌乱的可怜男人。哪里还有半点当初飞扬跋扈神采嚣张的模样。
  每个人都有支撑自己走下去的动力,正如人赖以直立的脊椎,一旦抽出,再强大的人都只能匍匐在地,卑微凄惨。
  毁掉一个人,真的是很简单的一件事。
  
  我想,就是在这一刻,活了二十多年的那个任性自负的祝霖,终于彻底地,在我身体中死去了。
  
  “你们几个,把他弄出去。”地头蛇指挥肌肉保镖,“我和余家三爷有话要说。”
  我被那些狗腿子抓着头发拉起来,涣散无神的眼眸中映出了那个“三爷”的倒影。
  短暂的寂静,然后我的脑海便是一片疯狂炸裂的震惊,以及几乎要把我逼到窒息的惊恐绝望。
  
  是他。
  怎么会……怎么会……
  竟然是他!
  
  难以置信的惊恐怖惧犹如雷雨前的黑云压了下来。我的脸瞬间苍白的像纸一样,嘴唇不可遏止地颤抖着。
  
  那个人,比我上一次见他时,高了一些,瘦了一些。但五官眉宇都还是那般高傲冰冷的神气,和我们分手那年并无区别。
  
  他用那双浅褐色的眼眸凝视着我,略微显长的柔黑碎发微微遮住他线条流丽秀美的漂亮凤眼。一开始他还有些困惑和疑问,然而几秒对视之后,与我不相伯仲的震惊和愕然还是逐渐在他深邃的五官上浮现了出来。
  
  在他这样不加掩饰地盯视下,肮脏丑陋的我犹如一只掩藏不住的蛔虫,害怕的瑟瑟发抖。
  不要再看了……不要再看我了……
  求你不要再看了……
  
  程维……!!
  
  “三爷,您怎么了?”地头蛇在旁边不明状况的问。
  
  程维没有理会,脸色苍白,然而比起我来,他还算镇定。半晌后,他动了动嘴唇,用压抑过波动的低沉声音轻声问道:“……祝……霖?”
  
  我的心脏犹如被芒草狠狠割伤,火辣辣的疼痛。我发出一声悲惨扭曲的尖叫,几近绝望地挣扎,体内仅有的力量一口气爆发出来,竟逃脱了他们的钳制。踉跄不稳地站起,跌跌撞撞地冲了出去,也顾不得酒吧里其他人诧异的目光与指点。
  
  一路跑出很远,跑不动了,确定再也没人会追上来了,我才喘着气,慢慢停下。
  
  乱石相错的江堤边,我独自走了两步。在白茫茫望不到边际的江水边站了会儿,然后精疲力竭地蹲下,把自己紧紧地抱成一团。喉咙里挤压出嘶哑悲恸的哽咽。
  江风哗啦哗啦吹动我的衣衫和头发。吞没了我凄惶破碎的,类似于困兽在濒死前的哀哭。
  
  程维。
  程维……怎么办……
  
  谁都希望以最优秀的状态,出现在喜欢的人面前。即使不是最好,起码也该是干干净净,清清爽爽的。
  可我却……可我却那么污脏难堪,犹如令人反胃的渣滓,偏偏还堵在下水道的口子处,死活冲不下去,即恶心又卑劣,甚至有些不知好歹的下贱意味。
  
  我想到了故事书里,那个囚禁在古堡的野兽。他最后因为公主的爱意而解除了诅咒,从丑陋可怕的兽类变回了英俊的王子。
  虚伪的童话总会仁慈地给予最美好的结局。念给小孩子们听的谎言永远都是那么幸福,那么美好,那么完美无缺。
  
  可是,如果那只深爱着公主的野兽变不回来了呢?
  
  如果,他依旧长着令人畏惧的獠牙,依旧狰狞可怕。那么,又有谁会爱他,眷顾他。
  又有谁,还会愿意多看他一眼。

作者有话要说:虫子已捉,谢谢6君~

31

31、31 ...


  接下来的几天,我仓惶着四处逃窜,我知道他在这个城市里,我畏惧会与他不期而遇。即使是睡在桥洞下的夜晚,我也仍旧惴惴不安,火车自桥顶开过的震动声一次一次让我从浅眠中惊醒,近乎歇斯底里。
  贫困带来的副产品:怯懦,忐忑,不知所措。这些可怕的东西开始在我浮着血丝的眼睛里出现。
  
  我从流浪狗的嘴下抢别人吃剩的包子,捡垃圾桶边的破布盖在身上睡觉。生活了近二十年的T城,突然之间变的那么陌生。那些繁华的街道酒店,都一下子与我没有了任何的关系,昔日随意进出的销金场所,也好像在一夜间铺起了我永远无法越过的台阶。
  
  下雨的时候,我缩在立交桥底,浑浑噩噩地听着雨点打落的声音,潮湿的水汽从柏油马路上升起,我看着远处驰过的一辆一辆私家轿车,目光茫然空洞。
  原来,一座城市在穷人和富人眼里,竟是这样相去天渊。
  
  被扭送到派出所,事因只是我饿得厉害,偷了一个女人的钱包,然后被她发现了。
  偷窃原本并不会有多大问题,顶多拘留几天就会放出来。可是那女人拼命护着她的钱包,还和我动上了手,到最后,警察说我的行为已经构成了抢劫。抢劫和偷窃不一样,偷几百块钱只不过拘留,但抢劫,就算只抢一块钱,也是要吃牢饭的。
  
  然而,最让我崩溃绝望的,还是我爸妈的消息。
  他们被远在拉斯维加斯做生意的爷爷费了很大人脉关系与金钱赎了出来,但却再也不能在T城呆下去了。在姐姐的运筹下,死里逃生的他们,出狱当天就收拾了行李,仓皇登上了出国的班机。
  
  他们甚至,都没有给我留下一封书信。原来,再亲的血缘,到了生死抉择的关头,都是这样残酷冰冷的。
  他们让我的心凉到了极点。
  我曾经对不起他们,可他们也一样,大难临头各自飞,根本,不会记得还有我这个儿子。
  
  抓着那件囚服的时候,我的心情平静的像一汪死水。办完手续,我就被领着去洗澡。第一遍洗的时候,搓下了厚厚一层泥灰,连冲澡的水都变的混浊不堪。洗了三、四遍才重新变的干净。
  洗完之后,全身的骨骼都酥痛的厉害。那些从不被注意的伤口一个一个都复活般在我身体上噬啮啃咬。
  
  我蜷成一团,缩在昏暗的牢房里。远处模模糊糊是犯人凄厉的哀嚎和扭曲的尖笑,隐约还有肮脏龌龊的**和喘息声。我烦躁地翻来覆去,怎么也无法入眠。
  
  下意识地伸手往怀里摸程维的一寸照。这是我多年来,在不安时常常会有的动作。然而摸了半天,才蓦然想起,那张相片已经和我所有的私物一起,被狱警收走了。
  
  我有些发怔,但最后,还是默然把手垂了下来,疲惫倦怠地合上了眼睛。
  
  监狱里的被褥有一种霉烂潮湿的味道,盖在身上完全贴不住身体。半夜时分觉得好冷,不自觉地往里面越缩越深。那种霉烂的,类似于腐朽木头的气味慢慢地渗入了我的鼻腔。
  
  已经多久……没有闻到过这种味道了呢?
  那么窒闷……
  
  恍惚又回到了那个漫长的梅雨季,雨点砸在乡下的泥土上发出淡淡的腥味。我坐在长了霉花的柴草堆上,抱着膝盖一个人孤零零地坐着。
  我记事的年龄特别的早,小时候好动,拿柴刀砍过自己的手指头,一刀下去白骨都露了出来,那时候的事情我都记得清清楚楚,而当时我才一岁半。
  
  “真恶心。这就是那个**跟男人鬼混生下来的杂种吧?”
  
  “你看看他,一个男孩子还生成狐狸眼,长得就跟他妈一副德性。长大肯定不是什么好东西……”
  
  “能是好东西吗?听说那婊-子连他爸爸是谁都搞不清楚,一定要缠着祝家大少爷去做亲子鉴定,死活说孩子是人家祝家的,想攀富豪想昏头了,真是犯贱!”
  
  “他妈妈又进城里了?啧啧,还不死心啊……人家大少爷都是有老婆的人了,再宠她也不可能为了她和自己老婆离婚吧?”
  
  我蜷缩在柴草堆上,手里紧紧捏着妈妈临走前塞给我的烧饼,油腻腻的一小张,现在还剩一半。
  妈妈答应过我,晚饭的时候就会回来的。我不能把这块饼马上吃掉,我知道,如果吃掉饼之后又饿了,没有人会可怜我,给我哪怕小半碗粥。
  
  因为我是他们嘴里的,**的孩子。
  那时候我还很小很小,不知道**是什么意思,但是我永远记得村镇里那些阿姨姐姐们看我的眼神,就好像……在看下水道边令人作呕的秽物一样。
  她们的眼神让我痛苦不堪。
  
  “从今天开始这就是你的家了。”高大的男人拉着我的手,看了看我懵懂迷茫的表情,又回头问静立微笑的女人,“……哎,你说,我跟他讲话他能明白吗?”
  
  “怎么不能明白?他是你的孩子啊,只是看着你的眼睛,应该就能懂你的心思了,血浓于水啊,不是吗?”
  
  男人笑了笑,揉乱了自己的头发:“……可他对我一点儿都不亲近呢,认生吗?”
  
  “迟早会熟悉起来的,小孩子都是这样。”
  
  “我还是担心他以后会记得这些事情啊……”男人弯腰摸了摸我的脸,“……如果记得的话,我担心他会怨恨我这个爸爸呢……”
  
  女人温柔地笑了:“怎么会?他还那么小,四岁都不到的小孩子怎么可能记事?”
  
  男人直起身来,牵着我的手,走到她面前,凝视了她好久,才抬起手,轻轻把她的额发捋到耳后:“……对不起…那时候我是真的没办法,小林她刚刚生了个孩子,我不能……”
  
  “我知道的,你不用跟我道歉……我知道你不容易……”
  
  男人叹息着轻声对她说:“……是我让你受苦了……”
  
  “……”她摇了摇头,垂下眼帘却不说话。
  
  “……我会用以后的日子来补偿你的。”
  女人捂住嘴,长长的睫毛轻颤,阴影沾染了细碎的水珠。
  
  那天晚上她抱着我,站在祝家精巧漂亮的别墅二楼。和我一起望着窗外的瓢泼大雨。
  还是这样潮湿的雨季,却闻不到柴草霉烂味儿,只有雅致清幽的广藿熏香气息。
  
  “小霖,妈妈喜欢你哦。”女人细腻柔软的发丝磨蹭到我的脖颈,她把我抱得更紧了一些,站在窗台边看着下面的景物,紧紧贴着我的脸,我看到她的眼角有些湿润,“妈妈爱你……”
  
  “小少爷真俊呢。”围在旁边的新佣人笑道,“长得像妈妈哦。”
  我那时候已经上小学一年级了,爸妈没有太多时间照顾我,我有一个同父异母的姐姐,但她住校,也没有太多的空闲陪我,我只能和家里的保姆佣人大眼瞪小眼。
  她们无聊的时候会打打毛衣,谈谈天,顺便再嚼嚼舌根。
  
  “哎,什么什么?小儿子的妈妈以前是农村的?……啊,和老板这么早就认识了?那他的妈妈岂不是……”
  
  “就是那个啦,小三嘛,男人都是这副德性,妻不如妾妾不如偷的……”
  
  “真看不出来呢,竟然是小三生的儿子,说出去好难听啊……”
  
  “嘘,你声音轻一点,这孩子四岁不到就来祝家了,以前的事可是记不得的,你别让他听到,听到了这可了不得!”
  
  “……”
  
  永远都是这样……
  其实那些事情,我零零碎碎,都还能拼凑出一个大概的样子来。我明白自己的处境和地位。小时候坐在柴草堆上,那些人都是当着我的面说,现在我是祝家的少爷了,她们就从我的面前,悄悄移到了幕后。
  
  可是那种寒碜到骨子里的眼神,却是无论如何也不会变的。
  就像我那个作为小三,却最后嫁入祝家的妈妈一样。这个烙印,会跟随我一辈子。
  
  我有些时候会痛恨自己为什么还记得这些事情。如果我像大多数人那样,记忆的起点是从四、五岁开始的,那么,一切会不会有所不同呢?
  
  三人成虎,重复颠倒了百次千次的虚假也将变为现实。婊-子生出来的杂种理所当然不是什么好东西。贱骨头,害人精,第三者的儿子……我就在这样的指指点点中长大,几乎连脊梁骨都要被人戳断。
  
  我不知道母亲当年犯过的罪孽,为什么要被硬生生地加在我的身上,从此成为我挣扎不开的囚笼。而我就在他们给我打造的笼子中,渐渐地,生长成了他们为我既定的样子。
  
  “小霖,妈妈爱你哟。”这句话,她只对我说过一次,就在正式搬进祝家的那天晚上。
  
  “小霖,爸爸爱你……”病房里他摸着我的脸颊,我当时在念小学,T城爆发了一场病毒变异的疫病,这场疫病十分严重危及,连国家都给予了高度重视,每天电视上都会播报最近的感染人数和致死病例。
  我不幸感染,住进了医院,动了手术,出来之后在ICU病房插着氧气管病情波动反复了许久,然而这一过程中陪着我的人只有保姆和护士。
  他要出席他的宴会,他要谈他的生意,生意是多么重要啊,钱是多么重要……儿子又算得了什么呢?怎么可能从国外立刻脱身来照顾我。
  
  直到我脱离危险期,转到普通病房的第四天晚上,他才西装革履地出现在我床边,带着一脸的慈爱关切和心疼,摸着我的脸,告诉我:“爸爸爱你。”
  
  可是那次手术,我只有百分之四十多的机率能从手术台上活着下来。
  那时候我才十一岁,但我却要独自去面对死神的考验,孤零零地被推进手术室,再孤零零地被推出来。
  我永远忘不掉那种冷到骨子里的感觉。
  
  “小霖,姐姐爱你……”
  是啊,你们都爱我。爸爸,妈妈,姐姐……
  哪怕旁人再对我含沙射影白眼相加,你们是我的家人,我的家人……应该是爱我的,不是吗?
  小时候,我也曾经那么努力地,尝试着相信过。
  
  可是我错了。
  
  “我爱你。”
  这成了我最渴望、最渴望听到的一句话。床笫纠缠,肉体碰撞,纯粹的性-爱其实真的很乏味。可是,没有遇到程维的那些年,听那些欢爱对象逢场作戏的温声细语,竟成了我无法戒除的瘾。
  我是真的很想听到自己还是有人喜欢的,还是……有人在乎的。
  
  哪怕知道是假话,我也会,那样悲哀地满足着。
  
  别人一出生就能获得的,发自内心的关怀与真爱。我却一直困顿痛苦地等待着,一小时,一天,一个月,然后,等了整整十七年。
  
  等了十七年,我才等到了那个会因为我扭伤了腿,紧张到脸色苍白的男孩。等了十七年,我才等到了那个会包容我骄纵任性,陪我半夜翻墙出去吃浇汤面的男孩。
  
  等了十七年,我才等到了一句认认真真的“我爱你”。
  
  只有在他身边停留的时候,我才会觉得,自己坍圮颓败的心城,逐渐有了一圈暖暖的,洒满阳光的墙垣。
  是他补全了我的世界。
  
  他对我而言是那么重要,可是我已经踏上了歧路,下错了棋子。
  那天在酒吧包间,他挺拔英俊地立在我面前,低头看着狼狈卑贱的我,我就恍惚明白了——我和他就犹如两道相交线,一次错肩,注定殊途。
  
  我们,再也回不去了。

作者有话要说:下周事情多的异常= =各种考试各种活动各种论文报告加上苦逼的翻译还有传说中的义工时间待补全……所以下周的更新可能会相当不给力= =提前和大家吱一声~~希望下下周能空闲下来继续日更,请大家原谅一个在三次元忙到焦头烂额倒霉催神马事情都集中在一起的苦逼孩子吧(眼泪汪汪)~~蹭~~蹭~


32

32、32 ...


  监狱这个地方犹如一个大染坊,人一旦掉进去,捞出来之后绝不会比以前更干净。
  我也曾听说过这个染房里的潜规则、龌龊和肮脏。比方说如同动物般的领地划分,恶俗的弱肉强食关系,以及混乱的性交。
  
  好在我住的那一间还不算太糟糕,同室的几个人并非什么十恶不赦之徒,对我也没有多加为难。有个年级较大的中年男人还好心地提醒我早上放风时要回避哪几个人,千万不能说哪些话,以及个别要注意的问题。
  
  “忍字心头一把刀,兄弟,你才刚进来,以后的日子还长着呢,就老老实实挨着这把刀吧。”他拍了拍我的肩膀做了个总结。
  
  我朝他笑了笑以示感激,心里却在盘算着按自己的性子究竟能够隐忍多久。
  在这个社会上摸爬滚打,不学会忍耐是活不下去。以前我锦衣玉食,不懂得这个道理,现在我明白了,可明白是一回事,能适应并付诸实践又是另一回事。
  我不知道自己能容忍这把刀子在自己心尖儿上磨多久。
  
  “0381444,出来。”
  狱警叫我的时候,正是早晨六点多,过不了多久就要去光地集合,我认真记着大叔告诉我的入狱生存守则,正为什么南派北派而头痛,突然听得监狱铁门哐当一响,狱警站在半敞的栅门后:“你,收拾东西,立刻和我去东大门。”
  
  我愣了愣,不知所措地望向室友大叔。
  室友大叔显然也没见过这种情况,也是一脸迷惑地看着我。
  
  我有些不安地问狱警:“……请问…呃,请问…我有……做错什么事吗?”
  “错事?”这位年轻的狱警挑起眉毛,看了我老半天才说,“……不。是有人对你进行了保释。”
  
  我跟在狱警后面亦步亦趋,心里七上八下的,思绪更是一团糟糕。我问狱警是什么人保释了我,他说他只是负责来领人的,具体的不知道。
  “大概是你亲戚的吧,反正是个男的,看上去二十出头,你有没有关系特别铁的兄弟?”
  我摇了摇头。兄弟?开什么玩笑,我唯一的姐姐都对我失望透顶,飞往美利坚一去不复返了,我还能指望什么兄弟?
  
  可是在号子里蹲了才一晚上,竟然就有人来保释。我想破脑袋也想不出是哪个良心未泯的亲戚还愿意伸手拉我一把。
  跟着狱警走到剥了油漆的森严大铁门前时,我才看到站在黑色宾利前的那个高大男人。
  顿时就有种晕眩窒息的感觉,几乎连气都透不过来。
  
  竟然是……程维。
  竟然是程维!
  
  我呆呆愣在原地,他穿着考究笔挺的西装,安静地站在车边看着我。
  
  我躲了他这么多天,怕了这么多天,避了这么多天。最后还是以这种狼狈到令人心寒的姿态,无处可逃地,傻傻地站在他面前。
  站在他,平静冷淡的目光之下。
  
  年轻的狱警不轻不重地推了我一下,在后面提醒我:“愣着干什么?他就是你的保释人。特地来接你的,还不过去?”
  
  “……”我脑袋还是一阵一阵抽痛得厉害,供血不足般晕眩着。和程维四目相交的一瞬间,我突然有了种非常荒唐可笑的想法,我想要拔腿就跑,哪怕跑回监狱里继续蹲着,也不要再见到他。
  可是我知道这不现实。
  
  顿了顿,我只能硬着头皮,慢慢吞吞朝他走了过去。而他就那么站着,冷淡而安静地注视着步履缓慢的我。
  
  在L城的那几年,我常常会梦见我们再次相遇的场景。总觉得我们可以一步一步向对方走去,最后面对面站着,仿佛中间不再隔有纷纷扰扰的四年时间。
  
  可是现在我站在他面前,却没有觉得我们之间的距离有缩短,反而比之前的任何时候,都要来得漫长。
  
  他好像和以前完全不一样了。一米八七左右的身高,宽肩窄腰,深邃立体的精致脸庞比以前更加细腻漂亮,紧绷的皮肤在阳光下简直像初雪般会泛着朦胧的一层细光。淡薄的唇抿着,脸上是我所熟悉的那种冷酷神态。
  然而更多的,却是他眼中,我从未见过的漠然与平淡。
  
  “……上车吧。”
  程维看了我一眼,替我拉开车门,一言不发地侧身进了驾驶座。
  
  一路上,我们谁都没有说话。程维是个什么心态,我当时并不知道。而我却是因为想说的实在太多,堵在喉咙口,反而一句也说不出来了。
  
  四年前提出要分手的人明明是他,现在我身无分文,狼狈不堪。我不知道自己还有什么值得他保释的理由。
  
  他现在住在市中心一套高级住宅区内,楼层很高。我站在铺着栗色软垫的玄关,面对里面宽敞雅致的家居陈设,突然有种怯懦不敢往前的畏惧感。
  “愣着干什么?进来。”
  
  “哦……”我慌乱地换上拖鞋,跟着他走进客厅。
  
  他往真皮沙发上一坐,抬眼淡淡望着我:“坐。”
  
  “哦,好……”
  
  “喝茶吗?”他的脸上没有什么表情。
  
  我摇了摇头:“不用了……”
  
  “那啤酒或者饮料?”
  
  “也不用……”
  
  “热牛奶呢?还是咖啡?”
  
  “程维,真的不用了……”
  
  他停顿片刻,然后靠在沙发上,平静地对我说:“……可你看上去需要点喝的。嘴唇都裂开了。”
  
  这种微小至极的关心让我眼眶一下子就不争气地红了起来。我忙把头转到一边,低哑着嗓音敷衍:“那就来杯水吧。麻烦你了。”
  
  “……没关系。”他起身去帮我倒水,我倒了声谢,伸手去接时无意碰到了他的手指,熟悉的触感几乎让我慌乱地把杯子都打翻。我仓惶稳住一次性纸杯,将它捧在手中,头垂的低低的。
  水温隔着杯子传了出来,不冷也不热,恰到好处的度数。
  
  程维就坐在沙发对面,看着我一口一口,局促地把水喝完。这样的气氛有些奇怪,我从来没想过阔别多年重逢后的两人会像哑巴似的干坐半天,一句话也不说。
  可是如果真的要说,也不确定该说些什么。总觉得想讲的实在太多,倒不知该从哪里开口了。我不知道……他是否有着和我一样的心情。
  
  好不容易把水喝完了,杯子搁在茶几上,我抿了抿嘴唇,深吸一口气,试图打破这种尴尬的沉默。
  “程维。”
  
  他刚巧也在这时抬头叫我:“小霖……”
  
  两人不约而同地一怔。我有些轻微的晕眩——小霖?四年前,曾有个高大的男生总喜欢一边揉乱我的头发,一边这样叫我。可是现在,这个称呼……这个称呼,却陌生的让我有些惧怕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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