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船 作者:你的幻境【完结】(3)

2019-05-30  作者|标签:你的幻境

  当然,李兴待他最好,临终前还将诗稿全托付给他。想到这这一层,沈图南又暗骂自己小家子气。李兴心里一定挂怀他,只是不在诗文写他罢了。

  回忆磨人,这一天下来几乎干不成别的事情。听竹数次催他稍作休息,也都没被他放在心上,竟就这么整理一天。到夜里已经又困又倦,几乎才碰着枕头就睡着了。

  “文峥兄,文峥兄?”恍恍惚惚之间有人这么叫他。他睁开眼睛,看到李兴坐在面前,一手执壶,一手松松拢着袖子,正把洗茶的水往外倒。

  “文峥兄可是没休息好,坐着便睡着了?”李兴笑吟吟问道。沈图南仔细端详,见他面色红润光洁,毫无病容,惊喜之下不禁问:“你不是……”突然想起昨日梦里那老道,想来现在亦身在梦中,说错一两句就连梦里也见不得李兴,于是又把剩下半句话生生刹住。

  “我怎么?”李兴好奇问道。

  沈图南赶紧摇头掩饰,歉意笑道:“一时走神了。”他看旁边剩下一小堆灰绿茶叶,硬挺可爱,一柄柄小剑似的,有的上面生了一层厚厚茶毫,竟像是绒布裹着似的,问李兴:“这是什么?”

  “今年的明前茶,明前春尖,”李兴得意起来,眉眼皆笑得弯弯的。

  沈图南看他壶里倒出来的水不冒烟气,伸手在水上轻轻一点,不仅不暖,甚至凉丝丝的,笑话他:“那你就拿凉水来糟蹋?”

  “哪来那么多有的没的,”李兴说:“凉水也泡得开,喝就是了。”

  “凉水就把味儿给敛起来啦,哪有像你这样沏的呢。”

  李兴满不在乎,又说:“绿茶用热水一烫就要熟了,焯青菜么?用凉水还更清气些。”

  确实是李兴一贯作风,自己爱怎么来便怎么做了,一点都不在乎是不是暴殄天物。沈图南已经一点不再怀疑面前这人身份,坐在对面看他瞎忙活,心里涌上丝丝失而复得的甜意。

  凉水沏茶比热水稍慢一点,但香气更加纯粹,也没有控制不好水温,像喝了一口菜羹之虞。春尖茶的叶子还未舒展,紧紧包裹着一簇叶心,不像其他早春绿茶一样茸茸絮絮地沉在水底,而是相互分开。气味从舌根飞快地蔓延上来,充得整个脑袋都是。李兴大为满意,取来一个带盖的茶碗,往里填了几片茶叶,又倒上水,盖好放在一边。沈图南看着他高兴,自己也感觉好像成了碗中一片茶叶,温凉的水纹一拂一拂,把他也拂得舒展开来。

  重见李兴,一天过得飞也似的。沈图南在李兴家里向来与李兴同住,被衾枕头皆是李兴的气味,此时闻到,不禁心神激荡。想起这是梦中,醒来李兴就不在了,只盼能与他多相处一时。如此缠着他说了好一阵话,终于忍不住困意睡去。

  在梦里才闭眼,沈图南就在现实里醒来,果然身处自己房里,案上还摆着李兴的诗稿。想来夜间梦见李兴与他吃茶,也是白日读了许多咏茶诗所致。喟叹一阵,仍唤听竹磨墨,继续整理诗稿。

  一天过去,再睡下时竟然又听到李兴唤他。梦里醒来,李兴正拿着昨日剩下一碗茶叶,凑近他鼻端揭开盖子,竟好似碗里藏了万顷荷花。

  如此说来,这梦与梦之间还能互相联系。沈图南大为欣悦,又与李兴闲话一日。待梦中睡去,果然又在现实醒来,自己也不住啧啧称奇。

  李兴与他初遇时,是他投了拜帖,上门访已才名满城的李兴。进门李兴招待周全,却从这样周全里透出冷淡来。李兴神童闻名,定然从小就学得周旋圆滑,现下就是一千个人来访,也俱是相同体贴招待,不会偏颇一丝一毫。沈图南彼时初中进士,妥妥当得上年少得意,总觉得自己应该能得点旁的关照,却遇上李兴如此做派,挑剔也不得,觉得李兴果然难相与。

  而隔数月,当朝宰相设宴,广邀宾客。宴中沈图南觉得闷热无聊,借解手机会在园子里乱逛,突然看到有人手脚并用,笨拙地往园中大树上爬。他走近一看,正看到李兴翻身坐上一段横枝。

  “李公子酒品可不太好,”沈图南想吓他一跳。李兴苍白着一张脸,从树上冷冷瞧他。沈图南毕竟年轻,被他瞧得玩心大起,也走到树下,捡起幼童时攀爬技巧,居然甚为顺手,几下就坐到了李兴旁边。

  李兴显然没想到这人会上来,原先冷冷的表情转成目瞪口呆,倒生动多了。沈图南便笑道:“李公子诗文神童,自然瞧不起我们爬树神童的。”

  面前那人一下涨红了脸,吞吞吐吐道:“怎会如此,前日招待不周,怠慢了沈兄,还望沈兄见谅……”说完又好胜心作祟,道:“我第一次爬树,难免不熟练。”

  沈图南忍不住笑出声,又问:“怎么不与他们喝酒行令,反出来爬树?”

  李兴道:“行酒令有什么意思,不过诌几句歪诗,左挑右拣凑个韵脚,词也不好、意也不好。何况我诗是写过,树却没爬过。”

  沈图南点头连连:“这话在理。人之一生,总有几件事是要做的,此时不做也不过是推到彼时。若等七老八十了爬树,还容易摔折手脚。还是现在爬好。”

  “沈兄当真是个妙人!”李兴抚掌,眉飞色舞。沈图南怕他身子一歪掉下去,忙扶住他肩膀。又听李兴说:“且酒也是浊物,喝了就昏昏沉沉, y- ín 态百出,醒来还头疼,又不知道已经做下什么后悔事。依我看……”

  沈图南便看着他侧身,将脚一提,也搭在枝上。动作间拂下一身枝翳叶影,更有更多星辉月光沾得他冠发衣裳星星点点。这下他上半身靠进沈图南怀里,全靠别人维持平衡,缓缓说:“倒不如做一枕清梦,梦里任有多少烦恼,一并断了,醒来又和梦一点关系也无,落得自在。”

  而不料如今,也是他夜夜以梦消愁,在梦里感怀李兴了。

  大体是因李兴写一首便往这匣子里放一首,其中诗稿顺序上新下旧,一张张读来就好似倒着回溯了一遍整个李兴。字迹也有所变化。

  沈图南与李兴交好以后,还曾笑话他:“常人写字讲求筋骨,燿之却是温香软玉之美了。”

  李兴颇不以为意,道:“世人临碑易,破碑难。只重笔画气力,殊不知字本图画而来,越锢其形,越失其意。”

  说着提起笔来,写了一个“公”字,又道:“天下为公,公字是至宏至伟,要写得舒展宽宏,才有其意。”又在旁边写下一“松”,继续说:“松则本是树形,虽然亦有‘公’字在其中,却万不能效法写‘公’之公,而要瘦长挺拔,才像松形。”

  沈图南觉有趣,也有些道理,催他继续说。李兴又写一“霧”一“雪”,道:“若真在登峰造极,应当雾能有缭绕态,雪能有积厚态,各行其是,但也不能彻底分离,还需能连贯篇章。书便在这里有别于画了。其实古人造字,就是虚无缥缈的物事,也会依其神来。”

  他又写一“夢”:“梦此物无形无依,所以不像别的字端正能立得稳,梦字底下倾斜,是浮离态。”

  沈图南拿过笔来,道:“虽然有理,但总是有筋骨方能好看些。”说着写道:年少意高轩,呼风上碧天。一边写一边往李兴身上瞧。李兴只当没看见,不言不语。

  那时李兴也是往心里去了的。以前日日在李兴身边,不觉有变,现在一翻,他当年定然下过功夫临帖练字。沈图南愈想一遍李兴,愈觉得李兴是人中龙凤,事事皆好,皆可爱可亲,只是天妒而早逝,如此徒增悲凉。又联想如今梦见李兴,不知是否是他魂魄托梦。一面希望梦里就是李兴魂魄,还能与他相交共游乐,一面又希望李兴既然往青天去,应该平安喜乐,再无需挂碍任何俗世烦恼。

  这次入梦,梦里他又多留了个心眼。李兴执笔站在桌前,他凑过去问李兴:“燿之可给我写过诗?”

  李兴手一抖,笔都险些掉了。慌乱道:“我与沈兄日日在一处,何必写诗?”

  梦里的李兴和真李兴一样,在他面前一点伪装也不会。梦里的李兴定是写过了。

  现实里的李兴却好像没写过。李兴以前写诗重韵脚,后来反而越来越不在意这些东西。直到匣子里的诗稿越来越薄,开始句句押韵,应当已是到了李兴认识他之前,却仍然没看到任何自己的痕迹。李兴踏青,道尽春日胜景,却不提有人与他同游;反而写饮了什么酒、听了什么曲子,还能偶见几个显贵名字。

  沈图南也没再问梦里李兴。每日晨起编纂,夜来与李兴相会,居然有些像传奇里的富家千金们,白天正经做事,晚上寻情郎去。他也不觉有什么不对,相比白天,有时还更期待晚上能同李兴谈天说地。往日他因睡眠不好,经常打发了听竹,拖到深夜,等自己困得不行才灭了灯。这些天里睡得比听竹早,方有点主人样子。

  又过些时日,匣子里只剩最后一张薄薄宣纸。沈图南怅然若失,还不太愿意这编书稿的工作就此收尾。他把那纸拿起来,开头两句竟是他自己的字迹——

  年少意高轩

  呼风上碧天

  空羡鸟比翼

  徘徊不敢言

  将纸反过来,后面竟也有字迹,是李兴写:图南兄自青楼归,氲氲然脂粉气,不喜。

  边上又有一行字,字迹更小:欲寄,恐与兄从此断绝。

  沈图南看完,乱成一团,不知道作何感想,一会儿想到李兴终于是给他写过诗的,一会儿又想到李兴竟然喜欢自己。或许他该生气才是——李兴瞒了他这么多年,常常与他同枕共席——然而李兴也从未做过出格事情,全都暗自忍耐,没教这点非分之情给他带来一点烦恼。

  至于现在他知道了李兴的秘密,李兴却已死了,让他气也气不起来。也不知道如果李兴还活着,他又是否会狠得下心,同李兴生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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