言昭含温声回道:“出恭。”
孟透语气带些责怪:“你一个瞎子大晚上出去上茅房啊,万一摔倒磕到哪儿怎么办。我醒来发现你不在,整个人都慌了,你怎么不把我叫醒?”
“有侍人在。侍人会陪着我去。”言昭含说,“你睡得太熟了,我不忍叫醒你。”
“我不管,以后你要么叫醒我,要么憋着。”孟透把他圈在怀里。
“嗯。”
言昭含回抱他:“三哥,我想回拂莲。你想回暮涑么?”
“你想去哪儿,我都陪着你。”孟透�c-h-a��他的额,“我刚刚做了一个梦。”
睡着时梦中依旧是那些明媚的场景。他看到记忆中的许多人呼唤他名字的样子。有的低沉,有的温柔,有的慈蔼,有的严厉,有的羞涩……他们有着不一样的面容,不一样的表情,眼睛真真切切地,都看着他。孟透几乎能从他们的眼瞳中看见自己的身影。
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焦躁,心脏为什么狂跳不止,期待的是什么,慌乱的是什么。他在人头攒动的闹市里寻找着,路过一个又个摊子,见过一盏一盏花灯。火树银花、兰舟轻解、晓梦湖声、琴瑟笙歌。他心慌失措。
西楼下杨柳湖泊,夜风骀荡。湖面被几百只花灯映亮,波光粼粼。青衣的一人放一盏荷花灯。
孟透看着那一个背影,猛然停滞。那人乌黑的眼眸,薄红的唇,青衫落拓。见到他时,微微勾了唇角,很醉人的一个笑。
“孟透?”
他把那人拥入怀中,舒了一口气:“我还以为你走丢了。昭含。”
第35章 玉夜
寒露后,镇上的人们都沉寂下来,不再围在一处唠些东邻西坊的闲话。几日前,码头处有舴舟回来。摆渡的还是东街清瘦的老头,听说他过了这年,便不再撑船渡客。
归来的是西街住的孟姓瞎子跟他的兄长。周芳听闻这件事,提着一篮果子去了孟家一趟。先前听说她和孟言好上了,她娘念了几日,骂她是眼瞎了还是脑子进水了,那人光脸长得好看有什么用,将来还得靠她养。
她默不做声。她那时想着,养着他也好。但他后来拒绝了她。孟言的兄长一回来,他整个人都像换了一个人。她有时候就在街上偷偷地看着。他变得爱笑——他原先也爱笑,但只是出于礼节,总带些疏远。
孟言家院子的门没关好,留了一条缝。周芳轻轻推开门。
秋叶随风飘扬,落入院子的水缸中,激起一圈一圈的涟漪。南飞北雁的倒影掠过水面,红鱼在天�c-h-a��映里穿梭。满院的花草将息未息。天很亮。枯黄的花瓣片片飘落。
藤椅上的青袂被银纹白衣压制着。如玉的那个人乌发凌乱,面染桃红,十指环扣着兄长的脖颈,温柔地迎合他的吻。孟透如刀削的侧脸明朗清俊,他单腿屈膝跪在藤椅上,修长的手指拢着孟言的额发。唇齿纠缠,吻得忘情。
她没见过这样的孟言,也没见过这样的兄弟,怔愣许久,连散落的橘子都没来得及捡,忘了自己是怎么离开的,只觉得天好像也不是那么晴朗。
孟透听到声音,利落地起身,走往院门口。巷子里的人来来去去,周姑娘一身暗青色粗布衣裳,身形臃肿,手臂间挎着篮子,走得跌跌撞撞。提着扁担的小贩路过,遮住了他的视线。
“三哥?”
孟透走回他身边,说:“是周姑娘。”
这会儿言昭含也沉默了。
周芳回家时,太阳已经要落山了。灶头锅里的饭还煮着,袅袅的炊烟飘上枝头,接近红霞。她娘�c-h-a��在桌旁,点了一盏灯,做着针线活。她将篮子塞到角落,手指擦擦眼角的泪,坐到她娘对面,唤了声“娘”。一出口,眼泪哗地下来了,眼前一片模糊。
她娘本不是拂莲人,声音有些糯,咬字也不清楚:“你怎么哭了嘛。”
“我以为孟言只是不心水我,原来他只是不喜欢女子。”她将脸掩在衣袖中,泣不成声。
“那个瞎子竟然还敢嫌弃你,也不看看他是幅什么样子,手不能提,肩不能扛,只能窝在那个破院子里……既没用又穷酸,他怎么有脸嫌弃你!”她娘丢了针线活,气得胸前起伏,“……你说他不喜欢女子是个啥意思嘛。”
……
孟透仍是回到茶摊里,帮祝婆婆打打下手。老爷子这几日伤筋动骨,做活不方便,前几日清晨就在茶摊嘬面条吃。上了年纪后,牙也掉了,最近嫌面太硬,嚷着让婆婆给他做粥。于是言昭含也跟着喝粥。孟透担心他吃不饱,总问他要不要吃些别的。
“唉哟你们兄弟感情真好。”祝婆婆边擦手边道,“小言有福气,有个这么疼他的兄长。”
孟透笑道:“经常有人这么说。”
“那你们是打算在镇子里住下了?以后还要走吗?”
“应该是不走了。”孟透的手搭在言昭含的肩上,“我家小弟喜欢这,赖着不走,作为兄长,我也该陪着他。”
“你有意中人没有?婆婆可以为你说桩好亲事。东街巷口的孙家小姐贤惠漂亮。偷偷告诉你啊,孙老爷已经在我这打听你好多回了。”婆婆乐呵呵的,“你要是不满意也没事,你这么俊,这么知书达礼,想找什么样的姑娘都能找到。”
言昭含暗中掐他的腿,他憋笑,正色道:“谢谢婆婆,不麻烦您老人家,我已经有意中人了。”
“有意中人好啊,有意中人最好。你什么时候成亲了,喜宴别忘了叫上婆婆。”
孟透将言昭含暗中使劲的手攥住:“一定一定一定。”
茶摊边上的老树四季常绿,即使在秋季,也绿得葱茏。婆婆说,这棵树,曾经还做过姻缘树,一到花灯会,姑娘们喜欢来这许愿。言昭含捋起衣袖,就在树下洗碗碟。几缕发丝垂落下来,俊秀的侧脸,薄红的唇,格外的赏心悦目。
孟透悄悄过去,亲了口他的面颊。他神色自若地洗碗,勾唇道:“流氓。”
孟透的手浸水,洒一些在他脸上:“长兄如父,你怎么跟兄长说话的,没大没小。”他轻轻地戳言昭含的脸颊,宠溺道:“我是流氓你就是小流氓。”
“我兄长才不会跟我一起困觉,然后在拉着我做些腌臜事。”言昭含的声音轻轻的,“我二哥他看上去浪荡不羁,可行得正坐得端,不看《猎艳记》还有什么《梨园后庭秘事》……”
这种表面斯文温淡的人怼起来就是狠,老流氓孟透心中有点慌,老脸一红,声音更是轻:“你都快十年没给我碰了,帮我解决一下又怎么样,我后来不是帮你把手洗�c-h-a��了吗……”
“修道之人先修心,你们暮涑不是说要禁锢欲念么。”
孟透气急败坏:“明明是你在平阳的时候先……撩完了又不负责。我都跟你说了我在禁欲,好家伙,现在勾出了我的瘾又这个样子。还有那什么什么《梨园后庭秘事》,不是我存心买的,我买食谱的时候,书摊的贩子硬给我的。”
“那你昨晚还念给我听。”
孟透低沉的嗓音念起那些辞藻华美的文言小说时,别有一种风情。这个故事由于用词过于晦涩,反而少了些感觉,孟透念着念着就低低地笑开了:“这什么玩意儿,‘殷珠玉液’……”
言昭含困倦得很,这个故事甚是无趣,懒得理他。没想到快睡着时被孟透轻轻叫醒:“媳妇儿,你睡着了吗?”
他回道:“刚刚睡了,现在被你叫醒了。”
“……”
孟透拉过他的手,贴在自己的脸上,有些撒娇的意味:“既然你醒了……我看完这本书睡不着了,你帮帮我好不好?”
言昭含差点一脚把他踹下去:“你是已经断手了吗?”
孟透在他的掌心舔了一下:“我喜欢你的手,掌心滑腻腻的,很舒服。”
言昭含不想跟一个恋手癖说什么,只想早点睡觉。然而,孟透一个男人像大黄犬一样缠了他许久。他勉强允了。
要命的是,孟透昨晚还咬着他耳朵说:“我从前肖想这样的事,幻想中你都是红着脸,一脸娇羞地靠在我肩上。”
娇羞你个头。
孟透当即被踹了下去。这回尽管他假意地哀声喊痛,言昭含还是不理会。孟透怎么可能真会被他踹下去,只是顺着他的意思罢了。
在平阳的那个时候也是,孟透摔下去,是故意引他下床。他的印象中,孟透就是刚身铁臂,不会被打倒,不会被摧毁。他是从世家出来的公子哥,但身上没有不谙世事的稚气,对于一切事物都看得很淡。
世人多为艳羡客,而他却像个红尘里的过客。明明从未经历太多世事与磨难,也从未将所有事情都看透。旁人接近他不需要花费太多心思,谁都在妄图揣测他爽朗净透的外表下边,是否藏着一颗肮脏灰暗的心,就像他们一样。他们无从得知。
或许是因为他们真的看不见那个阴暗的孟透,才会艳羡于他。言昭含自己也是。肮脏丑陋,恶意揣测,工于心计。手中满是鲜血,踩着他人的尸骸才能走到今日。他渴望过最平凡的日子。他们这些人在阳光均撒的世上,必须付出更多的心血,才能换得安宁。
孟透打了一盆热水,仔细地为他清理。熄灯后,疲倦又餍足地躺回温暖的被窝里,把他抱进怀里:“我的媳妇是世上最好的媳妇,长得好看,性格又好,还温柔。能遇到你,真是我祖上积德了。”
孟透的软肋,是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