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阳 作者:向小舜(上)【完结】(76)

2019-05-23  作者|标签:向小舜 灵魂转换 幻想空间

  我不让自己的大脑里闪过一个念头,因为这就是在利用那构成了我的大脑的细胞使它们仅仅作为构成我的大脑的细胞而存在,要让它们得到解放,我只有完全不思想,不产生念头,让脑子里只是一片空白。我不能不呼吸,因为我不能真死去,因为我死了我身上的细胞也都得死,它们不仅因我失去了做人的机会,最后还因我而死了,但我让自己的呼吸那样微弱,那样短,微弱到和短到仅仅限于鼻孔和嘴唇之间狭小的区间内,几乎若有若无,因为如果我像正常人那样需要怎么呼吸就怎么呼吸,想怎么呼吸就怎么呼吸,就是把组成我的鼻孔、咽喉、肺的细胞,进而是组成我的身体的所有细胞全都定死为仅仅是些细胞而已,做它们不愿意做的工作,在黑暗之中咀嚼它们无边无际的悲伤。我日复一日,月复一月,甚至是年复一年地进行着这些谁都只有自己去进行才会知道有多么难,但也谁都只有自己去进行才会知道它们其实是完全可以做到的工程。

  总之,在那样一段时间,我不敢看到人们挖地,因为那于我就是每一锄都挖在活活的人体身上的;我不能做到把柴禾架到灶腔里去烧,因为那于我就是把活活的和我一样的人架到灶腔里去烧;我不能看到人们把饭食放进口里狂咀大嚼,因为那于我就是把活生生的人放进嘴里狂咀大嚼,就是人吃人,活人吃活人……我吃一口饭进了嘴里,我不敢嚼,不敢吞,因为这对于我就是我包了不知多少个生命、多少个人在我口里,我这一口嚼下去,会死伤多少生命,如果我这一吞下去,就把多少人变成了我的大便!我浑身发着抖,饭都从口里流出来了,爹气狠狠地看着我,又在准备打我了,可我还是不敢嚼这口饭,吞这口饭。

  我这像是游戏,但其实不是游戏,是真正已经达到了病态的程度的。

  所以,我只能发明出不让自己上下牙接触这种办法。我想,只要我做到了在整整一年或两年里上下牙都不接触一下,我就也能做到我的整个身体真正松散如一堆沙子,我的各个器官,我的每一个细胞也就可以获得他们的自由了。我成了一堆沙子,我成了那种没有细胞、没有四肢五官、没有五脏六腑的“空无”,我也就下降到了事物的核心,所有事物的核心,每个事物的核心。我相信,“空无”就是每个事物的核心,包括每一个细胞、每一个电子的核心,它被禁锢在细胞或电子的那种外形之中,细胞或电子就是它的监狱,只要我完全、彻底、干净地放弃了我的身体,我不再被囚禁于一个人体之中而是以纯粹的“空无”面目而存在,我就不但在所有事物和、每个事物的核心,经验所有事物每个事物的经验,那被绝对囚禁的黑暗经验,还解放了所有事物、每个事物,包括每个细胞、每个电子,使它们获得了绝对的自由。“空无”就是绝对的自由。

  我只有如此,别无选择。从上述那次见到了那一块可怜的猪r_ou_后,我变本加厉地进行上下牙不相接触的工程。吃饭、说话、读书,我都不能让自己的上下牙接触,稍有接触,我都会浑身冰凉地呆地那里,吃饭停止了,说话说到中途不说了,书也不读了,即使挨爹的饱打也是如此。经过旷日持久地努力,也不知因为招致爹的不满而挨了多少打,最后,我竟做到了,做到了就是想让上下牙接触也做不到,用力让它们接触也做不到,每晚上睡着之后第二天一觉醒来发现上下牙之间都没有挨着,就和我睡觉的姿势一样,睡前是什么样子,一觉醒来了它还是什么样子。

  然而,我之所以得像这样做,只因为做到了哪一步都什么也没有做,做到了哪一步都得继续下去,只不过可以换一种形式而已。

  所以,做到了自己的上下牙不相接触一下,在长达数月的时间里任何时候都不接触一下,就是我想让它们接触以致用力让它们接触它们也互相接触不到的时候,就又开始了不眨眼睛,一天二十小时都不眨不眼睛。为此,我甚至于晚上睡觉都尽量缩短睡眠的时间,因为无论如何也做不到睡着了眼睛是睁着的。做到睡眠时间很短倒不难,因为,这事实上早已是我因为种种原因在直接或间接地做的了,客观上也是我的睡眠时间越来越短了,按爹之令上床后大半时间不是睁着眼睛动也不动就是悄悄下床在床前动也不动地站着。可是,只有真去做到不眨眼睛,除了晚上睡着后的时间外,所有时间都是眼皮动也不动,才会知道到头来这会弄出什么结果。到头来的结果是,我的眼睛起满了血丝,眼睛眨一下都疼痛难忍。

  不得不放弃眨眼睛了,我又开始了转头,说开始就开始了。我所谓转头就是不断强迫自己向一侧转头,一天至少要做五百下,只要在没人看得见的地方就立即开始做,如此如果我能坚持两年,一天也不中断地坚持两年,我就救了自己和救了一切了。然而,仅仅做了不到十天就不得不停止了,因为脖子上因为我这么做而起了一个大肿块了,转一头就疼痛难忍,而且因为这个肿块头也转不动了。

  又开始了磨手指。什么意思呢?意思就是有一天我突然发现,只要我消除了我的指纹,我也就得救了。我相信我是这个世界唯一的罪恶,而之所以如此,只因为我是我而不是别人。我发现指纹毫不含糊的指示出了这一点,虽我不等于我的指纹,但我的指纹是一个标志和象征,窥一斑而知全豹,通过它就可知道我是我而不是别人,我无可替代,我独一无二。我相信,所有那些获准了可以在这个世界上存在下去的人都不是无可替代和独一无二的,都是没有指纹的,都像背兜锄头一样,可以互换的,人人完全雷同的。

  总之,我被深重的罪过感压迫着,必求得解脱的途径,而在这天我发现了途径就是通过,仅通过在磨石那样的东西,最好是磨石那样的东西上以铁木奉磨成针的耐心磨我的手指头,如此下去,只要我有那恒心和耐心,总会有一天,我就会没有指纹了,指纹自然而然地消失了,而到那时,我也就从已经压得我喘不过气来的原罪感中解脱出来了。

  于是,我立刻开始了磨手指头。只要找得到时间,我就在把我的十个手指头在磨石那样的石头上耐心细致地磨,不好到这样的石头那里去,我也在桌子上、凳子上磨,走路也在衣服上磨。我根本停不下来,想中断一下,哪怕只是一下也不可能,不管因为什么情况而被迫中断了,我都会如临深渊、如临大敌,都会和那种我挨都不敢挨一下的“完了”面面相觑。在课堂上做作业时,爹是一定要我一手写字,一手按住本子的。但是,现在,我不得不一只手在做作业,另一只手则放在桌子下面耐心细致地磨手指头。爹一次又一次地给我纠正,但只要他不注意,我的一只手就已经下意识地到桌子下面去磨手指头去了,甚至于他还在看着,我的一只手也已经滑到桌子下去磨手指头去了,因为我没有办法,我不能停止和中断,哪怕只是中断一小会也不能。最后,爹看出我又在搞什么鬼名堂了,把我按到桌子上痛打,可是,就是在他打我的时候,我的一只手也仍在裤子上无限耐心而细致地磨着,磨掉我的印记,磨得我在这世上存在就和我完全没有存在一样,磨得我的大脑不是大脑而是像生产队的保管室那东西完全一样的仓库,放进去的是什么取出来的还是什么,不会变样也不会增多和减少,磨得我写字写文章都仅仅是一台机器在按人什么都给我弄好了的排字印刷而已而不是一个人在写字写文章,不然,我在这世间就没有出路、活路和生路。

  可是,最终,我却不得不如此震惊地面对,当我十个指头都在这种耐心而细致的磨的过程中脱掉一层皮之后,里面那层皮上显出的还是一模一样的指纹!而且,根本就不能再磨了,这层血红的新皮,不要说放到磨石那样的东西上耐心而细致地磨了,就是轻轻挨一下石头,轻轻挨一下裤子都钻心地痛,根本就无法忍受。再说了,我还发现,就算我不在意这种痛,也磨不出我要的结果,只会磨出血来,磨出里面的r_ou_来,磨出骨头来,但指纹这东西却是从骨子里出来的,是骨子里的东西的标志,就算我把十个手指头都磨掉了,或干脆用斧头砍了,这骨子里的东西还在那里,还是没有变,而要紧的恰恰是磨掉这个东西,而不是指纹。

  这天,趁家里没人,我拿来家里那把大砍刀,把一只手放在那块妈用来磨刀的石头上,挥刀奋力向这只手砍去。我知道这不会得到那种必须的结果,只会使我在这世上的生存更加艰难,更没有出路和活路,但是,我恨我的手,或者说,我恨自己,要把这种恨加诸在我的手上。不过,我放在磨刀石上的手本能地往后一缩,砍刀没砍上,而是在磨刀石上砍出了四s_h_è 飞溅的火花。我长叹一声,只能面对我在这世上就是没有出路和活路这个事实,但这个事实是我如何能够面对的。宇宙就是一整坨冰,处处一样密实,只有在它的中心才有巴掌大的一个空间,人就生活在这个空间里。在这个空间里人当然不可能是人了,只是一种适应了在如此的环境下生存的虫子,我管它们叫冰虫。而我是一个人,是我自己,所以,我在这个洞里是没有出路和活路的。只有去宇宙这坨冰之外,但四面八方都是无限厚且无限坚硬的冰,我如何可能到达宇宙之外。人类早就已经没有人尝试穿透这冰到宇宙之外去寻找生存空间了,早就已经是完全而彻底地变异退化成了冰虫的人类了。这世界不能容我,教育我,改造我,其实目的只有一个,就是告诉我根本就不能到达宇宙之外,早就没有人这样做了,以前这样做的人都失败了,他们也注定失败,因为根本就没有宇宙之外,不管这个宇宙怎么样,我们都只有适应它。但我绝对、绝对、绝对无法接受事情就是这样的、只能这样的。我到底该怎么办。

  在长达数年的时间里,几乎是从我懂事那天起,我就在这样对自己进行越来越精致、认真、投入、深入、虔诚的折磨。这里写到的只是其中一小部分罢了。

第70章 第 70 章

  f 醒来吧!醒来吧!

  有一段时间,我每天早上醒来,都会在心中绝望地呼喊:醒来吧!醒来吧!悲哀的眼泪流出来,手指在床沿上用力地掐着,指甲都掐到床沿的木头里面去了,掐破了,血流出来了,也痛得钻心,可我还在用力地往木头里掐,还在心里奋力而绝望地叫喊:醒来吧!醒来吧!

  这源于有一天早上起来去上学,走出我们院子,一眼就看到了高观山和那个我每天早上上学出门都会看到他的人。高观山是我每天上学出院子后就会看到的,那个人这段时间也每天准时出现在那里,我早上上学一出院子都会看到他。这天,我突然震惊地看到:这不可能,这绝对不可能!我绝对不可能昨天看到了高观山,今天还能看到它,昨天看到了那个人,今天还能看到他!如果我昨天和今天看到的高观山都是那个高观山,如果我昨天和今天看到的那个人都是同一个人,那么,就没有理由说高观山和这个人不可能永远存在下去,就不能不说高观山和那个人是不朽的、永恒的,从来存在也永远存在的、静止的和不变化的。但这是不可能的,因为并没有这样的现象存在。如果说今天的高观山比起昨天的高观山、今天的这个人比起昨天的那个人,变化是多少有的,少部分变了大部分还是相同的,所以,它们看上去还好像是昨天的它们,但是,这样一来,那从昨天延续到了今天的没有变化的那部分就是不变的、永恒的、静止的,而这也是不可能的。变化要么是绝对没有的,要么就是绝对的。所以,我看见的高观山和那个人从一开始就是一个错觉,一个幻觉,一个梦样的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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