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阳 作者:向小舜(上)【完结】(69)

2019-05-23  作者|标签:向小舜 灵魂转换 幻想空间

  打过之后,他平静些了,喘着气,如对一个已经到了末路的末路的人说:

  “那么,从现在起,你该怎么办呢……”

  该怎么办,首先就是从现在起把数学书上的所有题,从第一页起到最后一页的所有题都重做一遍,每一题都要有全部详细的过程、步骤,包括在Cao稿纸上的演算都要无比详细,一步也不能省略和跳跃,就是2+2=4都要先在Cao稿纸上算一遍后才抄写在作业本上。这还不行,还要验算一遍,看错没有,验算则是加法交换加数的位置算,减法变加法算,乘法交换乘数的位置算,除法变乘法算。2+2=4交换加数的位置还是2+2=4,但还是要验算一遍。像这种把一本课本甚至于几本课本已经做过的全部题一次、两次、三次地重做一遍的事情,已经不知道多少回了,这一次,爹又像逮着了机会,又要我把数学书上都做过多次的题按照他的新要求再做一遍。

  不断反复地做这些其实非常之简单的题,是一件非常痛苦的事情。我不明白的是,这么痛苦,我却为什么要反复地招来这种痛苦,就像我不明白我是那样害怕挨打,那样害怕当众脱裤子,却为什么要反复不断地给自己招致挨打和当众脱裤子一样。我更不明白对于这种痛苦,我其实是非常需要的,我就需要这种反复不断的、绝对不会有任何好的结果的折磨和痛苦。我只能既无法理解自己,又无法原谅自己。

  第二天,爹就去把他的学生放了,放一星期。他以几乎有总负责老师一半的口吻说:“我也有我的权力!”他的意思是他擅自把学生放一个星期是在滥用职权,但是,这也就正是他的权力所在,他也要像总负责老师他们那样用用他的权力。他要我在这一星期内争分夺秒、夜以继日地练习算题的“步骤”和“过程”,而他呢,则每天都去中心校等待我那份他魂牵梦萦的考卷的结果。

  虽然他们总是说我不过是个孩子,我只是一片空白,什么也不懂,什么也不明白,什么都要他们教我,他们教我什么那就是什么,说什么是黑的那什么就是黑的,说什么是白的那什么就是白的,但他们想不到的是,这片“空白”却是异常的清醒和高度的、几乎已近神人水平的觉知能力,是一种大写的“看”的能力。我甚至于什么都不是,就是一种绝对的、端端正正立在那里、无论什么都逃不过被看到和被完全客观的看到的“看”本身而已。他们的什么都对我是透明的。爹也什么都对我是透明的。我“看”到的是,爹把一切都寄托在他们会给我那份考卷评个什么结果了,而他对它的最大的希望,仅从分数上说,他们能给它90分。这是他一个什么样的梦想和热望啊,在他这个梦想和热望面前,世界的一切都不重要了。我只有默默地为他悲哀,让这种悲哀使我已经深陷其中的那种寒冷再增加一分,等待当他这个梦想和热望变成彻底的失望之后对我变本加厉的折磨。

  他每天早上一大早就叫妈给他煮“早早饭”,天没亮人就走了,天黑了才会回来。他不是去改卷什么的,那里没有他的事,他只是去守候在那里等待我那份考卷的结果。我能够想象这一整天他把脸贴在他们办公室的窗玻璃上,把脖子伸得老长,就像当时他在窗外看我考试一样。这一整天他吃不到饭,甚至于找不到一口水喝,陪伴他的也许就几位同样关心他们的儿子在这次据说是至关重要的竞赛中的成绩的家长。这一整天他当然还会做其他的事情,但它们都是他们所说那种“求爹爹,告n_ain_ai”事情,为了使我那份考卷的结果除了其他方面的外,分数他们能够给它判90分而“求爹爹,告n_ain_ai”,对于他,我那份考卷只要得了这个分数,我就还有希望,也不会被他们生生地毁掉出路和一生的前途。我为他这样而羞愧得发抖!

  我还如此清楚地看到,他这样做只会起反作用,使总负责老师们更不可能给我好,更不可能放过我。我也为他如果清醒一点,他就该看到这个但他却一点也不清醒而发抖。人,在这世界上,只有一件事情才是值得做的和应该做的,就是清醒,清醒就是一切。我只看到,对于总负责老师他们,还有他们的学校,只有一件事情才是我们必须做的,就是从他(它)们面前永远地、完全而彻底地“消失”,但这不是隐藏起来,更不是逃走,而是站在他们面前的不是他们以为是我的我,而是一种绝对的屹立,屹立本身,屹立就是它的一切的屹立,它的组成、它的原因和结果、它的部分和整体都是绝对的屹立的屹立,最终使他们以为是我的我完全不见了,甚至于根本就没有存在过,也不可能存在,只有这种绝对、永恒的屹立在他们面前,就像当时我看见的总负责老师办公室里那团非现实的只有我才看得见的光、还有那天在回家的路上看到的天空中那个异象所暗示和提示出来的一样。但我不可能把这一切教给爹,我只有他越是那样令人羞愧,我就越无限地让去接近这种屹立,直到最终成为这种屹立。而这种屹立什么也不是,就是一种绝对、无限的清醒,一种永恒的大写的“看”。我相信,“看”能够穿透一切,唯“看”能够穿透一切,而它穿透了什么,也就战胜了什么。“看”本身就是一切,除了这种“看”,一无所有。

  并没有等到一星期过去,在第五天的样子,爹就把我那份考卷拿回来了。也是天黑好久了才回来的。非要让他等五天,还要让他在第五天的天黑才把那个“结果”给他,我觉得就是这个他也应该感到耻辱,从而拒绝他们,拒绝那个什么“结果”。但他当然不会这样,而是一回来就冲进我的学习屋,气得浑身发抖:

  “你看你□□的考了多少分……20分……你□□的这次考试才得了20分……老师们才给了你20分……是考得最差的学生中的一个……而且连一道题都没有给你批改,就一个孤零零的20分……”

  那张卷子在我面前剧烈地抖动着,我只是淡淡地看了它一眼。我看见的是卷子上就一个孤零零的20分,我做的题没有一道给改了,打上红勾或红叉什么的,和我老早就已经知道的完全一样,不是差不多一样、几乎一样,而是什么都完全一样、绝对一样,连那个20分写在卷子上的什么位置,是个什么样子,这个位置和样子反映了他们在写上它时是一种什么心情和态度等等,都分毫不差。

  虽然我因为早就知道这一切而对它那么淡漠,但同时看见这个结果我的感觉是只有撞上了鬼才可能的。鬼是绝对存在的,但不是人们所说的那种,而是我总在撞上它们,总和它们在一起的这种鬼。为什么有这种感觉,只因为这个结果是最坏、我最害怕的结果了。

  我耻于那些没有根据的希望,为此我甚至于耻于让脑子里为这些没有根据的事情想点什么,我只会让一切和一切的本来面目、客观面目、真实和真相完全如它们本身,不会遇到任何障碍、不会被过滤、不会被扭曲变形地通过我脑海,如通过虚空。但是,对这次考试,我却幻想过他们就是给零分也不是最坏的,但最坏的还是发生了,摆在面前了。

  我看我这张卷子淡漠的神情立刻就把爹给激怒了,他立刻就把我的这张卷子和我按他的要求做了五天做出来的一厚本作业撕得粉碎,狂怒地喊:

  “给老子拿黄荆木奉来!快给老子拿黄荆木奉来!拿来没有?!拿来没有?!!”

  他就像要杀人似的胡乱喊妈和两个兄弟的名字。妈立刻就给他拿来了两根黄荆木奉。平时他打我,如果也这样狂喊给他拿黄荆木奉来,是没有人给他拿来的,家里是如死一般的沉寂,他只有自己去拿。而这次他的叫喊就是已经冷硬得和冰岩差不多的妈都吓坏了,才赶紧把黄荆木奉给他拿来了。但他红着眼对妈吼道:

  “两根来干啥子!再拿几根来!把那一捆都给老子抱来!”

  妈连忙出去了,他没等妈再回来就冲过去把门扛上了,窗子也关上了,屋里顿时黑如地洞。我因恐惧而浑身抖得如筛糠似的。

  他打我,我已经有两年不哭了,他爱打就打,想怎么打就怎么打,但我绝对不哭,不掉一滴泪,不出一个声,这是我的原则,无论如何他们也不可能让我违背我的原则。

  这回爹打了我,气还一点没消。已经是晚上了,在黑暗之中,我看到无数极端残酷的只有地狱里才会有的凶相——种种样子穷凶极恶的幻象。我平静、客观地看着它们,我要看真相,我觉得它们就是我看到的真相。对于它们,得以超人的意志忍受它们。它们只是幻象,并无如它们的样子的外在客观对象的存在,但是,它们之出现,只是因为你本来就在忍受一种超常的痛苦,它们是这种痛苦或恐惧的外化而已。只要你是如此深度痛苦和恐惧的,但你却又能如此平静、客观、就像它们完全与你无关地看着你的痛苦和恐惧,你就会看到幻象,壮丽、恐怖的幻象。

  打过之后,爹就开始给我长篇大论地讲起来了,这是每次打过我之后都会如此的,这次当然更不可能例外了。他讲了很多很多之后说:

  “我要给你说的最重要的一点你要永远牢牢记住!以前我已教育了你不少,现在看来你不仅没听进去,而且在自甘堕落、自甘毁灭的路上已经走得太远了。现在的事实已充分证明,你,就是你张小禹,不是一个学生,从来就不是一个学生,也永远不可能是一个学生。我所谓的学生,指的是属于我们学校,符合最起码、最基本标准的在校学生。符合这个标准的,你一点也不具备,而且将后也不会具备。

  “现在看起来虽然你表面上已读到我们的小学高年级,但是,就算你将来升到我们的中学、大学,你也还是不属于我们的学校。你连这方面的资格都谈不上,你还要牢记,在我们社会的所有学生中,仅仅只有你张小禹一个人不具备这种资格,也不会具备这种资格。这就是说,你虽然暂时还在我们的学校里念书,但你并没有取得一个学生的身份,现在事实还证明了,将来你也不会使自己取得这种身份。

  “这一切只因为你的品质太恶劣。现在摆在你面前的问题不是你学习成绩好与不好,而是你没有作为我们这个社会学校的学生最起码、最基本的权利和资格。你充其量只能算得一个旁听生。这还是因为我们这个社会和学校出于对你的无限的关怀、爱护、宽容,才接纳了你作为这样一个旁听生,而依你个人本来的实际情况,早就该把你从我们的学校里清除,至少也不能允许你再在我们的学校里多呆一天……这就是你要清楚和牢记的你张小禹的现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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