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阳 作者:向小舜(上)【完结】(46)

2019-05-23  作者|标签:向小舜 灵魂转换 幻想空间

  他说,国家、上级的意志是最高的意志,是谁也不可能更不会被允许超越的意志,因为它不是哪一个人、少部分人的意志,而是所有人和所有人的意志。

  他说,我们的教材看起来是由一些具体的个人编写、排版、印刷、发行的,其实它们处处时时、每一环节、每一细节都是那个国家、上级的意志的体现,在这一流程中工作的每一个具体的个人都是一整台机器的零部件,没有哪一处有个人的意志的痕迹。到了我们这一层,也就是最下边也可以说是最下等的这一层,我们学它们、用它们就更要体现我们是一整台机器上的零部件,更没有也更不允许有我们个人的意志发挥的余地。

  他讲了很多,讲了一中午,最后说:

  “从此,你要牢牢记住,照你这样下去,你不仅在将来考不上大学,甚至到了离开我这儿的高一级的学校读书就会被赶出校门!”

  不过,他也像每次一样,说我还小,亡羊补牢、悬崖勒马还来得及,关键在于千里之行始于足下,我要从眼下、从现在、从此时此刻做起。

  那么,从眼下、从现在、从此时此刻起该怎么办呢?爹把从小学一年级起的应用题全部拿来要我重新一道一道地严格按照教材上教的那种方法做,其间,只要他认为和教材上稍有出入的地方他都会先把我打一顿,然后重做一遍。

第42章 太阳·第三卷 、自毁前程2

  2

  爹把他的一切希望都寄托在我身上了,站在他的立场上,他也就得别无选择地把我改造成能够实现他的希望和梦想的人。我们不能说这种改造最终不可能在我身上实现,但是,事实表明,在我身上,这实在是太难了,同样是做数学题方面的问题,我平生参加的第一次全公社我们这个年级的数学竞赛,由于我的“任x_ing”,或者说我自以为是的那种“责任”和“使命”感,就已经把我的一生毁了,至少把爹对我的全部希望和梦想毁了,结局已经在那时候就被注定了。

  我就读的学校被人们习惯称之为村小,就像爹总爱强调的一切都只是“整体”的部分,唯“整体”高于一切一样,村小不是独立的,受公社中心校的直接和全面的领导,公社中心小学俗称为乡小。

  高考恢复以后,我们已受命到中心校参加过几次考试了,这被说成是“回中心校参加考试”或“回乡小参加考试”。

  在回中心校参加这第一次数学竞赛之前,我回乡小参加过两次他们称为统考的考试,每一次成绩都名列全公社学生前茅,数一数二。这对我是很正常的事情,读书本身对我并不难,我的问题不在读书本身上面,而在“做人”上面。不过,我并未引起什么注意。这应该是因为,一方面这时候我除了考试成绩突出外并无其他表现,另一方面我们公社这时候还没有一个考上大学的,连中专生也没有出一个,普遍的感觉是,高考是恢复了,时代可能是不一样了,但那依然距离我们这儿很遥远,直到这个“鬼子不败”的神话被一个、两个、三个,接着是更多的“张芝阳”打破。所以,我学习成绩再好,不被注意,也在情理之中。

  “张芝阳”们的诞生如我们公社发生了八级地震,旧的神话破灭了,新的神话、新的偶像很快就牢不可破、似要屹立千年地确立起来了,除非同样的大地震,它不可能被动摇。这个新的神话和偶像使得全公社人民,包括在学校教书育人的老师们,还特别是这些学校和老师们,对所谓“学习成绩”这东西,还有“学习成绩名列前茅”的学生们,那不把它(他)们捧上神坛,就要把它(他)们弄成神坛的祭品。这本来就是他们的习惯,他们以前也本来就是这样做事为人的,没有高考,他们是这样的,有高考,他们还会是这样的,只不过神坛上供奉的“神”在变化罢了。

  在这个新神话中,“学好数理化,走遍天下都不怕”是这个新神话的一个组成部分。连高考数学的总分都成了120分而不再是100分了。顺理成章,我们公社中心小学要对全公社四五年级的学生,也就是全公社行将小学毕业升高一级学校的学生举行一次“史无前例”的数学竞赛就在情理之中了。

  爹接到回中心校参加重要会议的通知。爹立即就去了,下午回来了,但他整个人都变了样。我感到他就像喝醉了酒一样。他立刻就把一沟人的注意力都集中在他身上了,身边围了一大群人,从这天起,好几天内他身边都围着一大群人,这就因为两周后中心校要举行我们年级的第一次数学竞赛,村小各班可选派三至五个优等生去参加,分给爹的名额是四名。爹向人们宣称,这个数学竞赛,是“我们公社历史上的第一次”、“在我们公社历史上是史无前例的”、“和我们公社历史上每一次考试都不同”、“和我们公社历史上所有其他类型的考试都不一样” ……“它不注重一般的基础知识,而是侧重艰、深、难,大大超出了学生平时所学的知识范围,只为检验学生的分析力、理解力、把握能力”、“不仅用高考模式作为参照,用全国著名城市和地区已展开和进行的中小学数学竞赛作为参照,还有自觉响应党和国家早出人材、快出人材的号召”、“就是题的总分都参照了高考的模式不是100分而是120分”,云云。

  爹向人们展示那张盖着大红公章的发给他的参赛通知书,锕锵有力、逐字逐句、绘声绘色、添油加醋地给他们朗读、讲解,叫围着他的人个个的脖子都伸得老长。沟里很快就沸腾起来了,几乎要再现当初张芝阳考上大学的景象了。人人都在谈论这事,爹成了人们的中心,成了红人,还一天比一天更红。我几次听见他向人们演讲,说学校领导和负责这次竞赛的权威老师在会上都相当明确地、毫不隐晦地说了,如果这次竞赛的分数在90分以上的,将来考大学是没问题的,他们也将把这些学生作为重点和专门的培养对象。众人啧啧不已,仿佛他们已经看到了这次竞赛90分以上个个都成了金榜题名的状元了。但是,爹来个转折地说,这次选派去的学生全公社会有一百多名,但能考到90分以上,学校领导和负责这次竞赛的权威老师说估计虽然不会一个也没有,但也至少是凤毛麟角。众人更是一遍称奇之声。“不晓得哪家的娃儿这回有福啊!”“别的都不说,就凭能得到他们的重点培养,那还有考不上大学的?唉!”我听见他们这样说。最后,我见爹挥着长手指指着他们说:“可肯定地说,能在这次竞赛中考到90分以上,考上大学那是注定的!”

  至此,我的感觉是,对于一沟人,这已经成了一个完全的神话了,把所有人的魂都勾走了、掏空了,所有人都成了空壳了,魂都被这次考试给攥在手里了。

  爹把我们的课都停了,要我们复习。他说,虽然学校领导和权威老师要求不必这样做,因为复习学过的知识对这次竞赛没有意义,但他还是要这样,因为也只有这样了。

第43章 太阳·第三卷 、自毁前程3

  3

  几天下来,我终于看出爹的牵挂其实全在我一个人身上。

  这几天,他好像根本就不存在我这个人,或者我只是他班上一个最普通的学生,他从来也没有特别看待过我。好几次,我在他身边,他都在对人说起这次竞赛考好了那考大学是注定的话,却不论在学校还是家里都没有看过我一眼。过了好几天,他才把去参加竞赛的人定下来,在这之前,我简直怀疑他会不会让我去。但到这时了他仍没有显出他心在我身上的迹象,那么平静、超然于外的样子,似乎只是在公事公办而已。在教室里,他时刻不忘提起、强调这次竞赛,制造神秘和紧张气氛,对全班学生都时而是善意的嘲笑,时而是恶毒的讥讽。

  这天,我正在我的“学习屋”里学习,他进来了。完全变样了,步履那样沉重,整个人是那样伤心、颓丧,那双眼睛直勾勾地看着我,正是那种把一切和一切的一切都系在我一个人身上了又对我毫无信任的眼神。他这样的眼神总让我不寒而栗。我立即什么都明白了。

  他的语调中混杂着悲哀、失望、颓唐、嘲讽、挖苦等等复杂的东西地对我说:

  “禹娃,你要不要去参加这次竞赛?如果你不愿意去,我就另选一个。”

  我没有回答。我也通常是这样。他马上就自顾自的讲这次竞赛的重要意义,说它可以决定、改变一个人的一生。他又把他已经向我们、向众人讲了无数遍的又向我讲了一遍,只不过这次是专对我个人讲的,虽然一时间他讲得那样投入,仿佛是在对众人讲话,但我听得出来他心里有多少悲苦,他有多大的希望和梦想就有多大的失望,甚至可以说有多大的希望和梦想就有多大的绝望!对于我,他就是这样的,仿佛他之所以对于我有那样大的希望,就因为他对于我是彻底绝望的,他对我是完全绝望的,就因为他对我寄予了无限的希望!

  你看他从仿佛是在对众人讲话的那种状态中一出来,他那神情就是面对着的我是怎样堕落、罪恶、不可药救的神情啊!他眼神近乎狂乱,神情悲怆,脸都扭歪了,整个人就像在天寒地冻中一样发抖。他似乎完全不知怎么办才好。刚要咬牙切齿对我动武又突然心灰意冷。最后,他灰心丧气又恨恨不已地说:

  “对这次考试你不要抱啥子希望了!现在你唯一能作的就是好好复习学过的知识,还不要去注重书本上那些相对说来艰、深、难的题,只注重基础。对这次考试你也不可能有别的出路,能够挣一分是一分。我停课复习也全都是为了你,为了你这次考试能够拿一分是一分。”

  他不让我再去学校了,就在家中复习。他悲哀沉重地对我说:“在家中复习效果会更好,环境清静,注意力集中。为了你能够好好复习我把全班的课都停了,原则上这是不允许的啊!”过了两天,他从学校回来,又那样直直勾勾地看着我,悲叹道:“我把学生都放了。这几天我陪你在家里好好复习。我这是更大的违纪违规了。又有什么办法呢,就为了你这次竞赛能够挣一分是一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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