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阳 作者:向小舜(上)【完结】(38)

2019-05-23  作者|标签:向小舜 灵魂转换 幻想空间

  突然,他和天民的手真的分开了,天民的脸向人体深处沉去。和天民的手一分开,他就完全没有了恐惧,感到这堆正向坑里倒去的孩子并不是什么人不人的,只是一堵倒下去的墙,他只是这堵墙的一部分墙土而已。他感到自己不过是一堵墙的一部分墙土而已是十分美妙的,随着这堵墙无所作为听之任之地倒下去更是十分美妙的。他太累太无力太无能了。他感觉到放弃努力无所作为听天由命听从这个吸引力就是另有一个世界另有一种生命形式在向他敞开。他不仅没有恐惧,相反还有深深的迷醉和解脱感。在眼前这大坑的最深处就能够进入“另一个世界”的那无限的寂静、黑暗、虚无之中,他为这个而迷醉。他是多么为“另一个世界”而颤栗啊,但他发现许久以来它就在吸引着他。在人们那他随时都可能会丧生的游戏中,在这“瓶颈”内的恐怖和酷烈中,他感到自己的力量和意志已经耗尽,但酷刑却没有尽头,一秒钟也长于一千年,他只在凭纯理智上的“责任”挣扎。这时候,这“另一个世界”的宁静、虚无、安息向他发出了温柔的呼唤。当他想到那些已经进入这种宁静、虚无、黑暗世界的孩子们是如何“感受”和“存在”时,在那他无法承担的颤栗中,他就已经听到了这种呼唤了。他已经怎样体认到在这样的人群中作这样的挣扎是何等悖理、荒唐、强迫、非人,现在他一下子放弃它了,只感到自己复归了自己的本相,还原了自己的真实。满坑的酷烈景象不酷烈了,“另一个世界”不令他颤栗了……

  但是,在见他往坑里倒去的时候,往大人们的身体深处沉去、似乎也打算放弃他由他去了的天民,也许从他脸上看出了什么,一下子产生了那样大的爆发力,大喊一声,饿狼扑食地扑过来,致使几个孩子滚进坑里去了,却一把将他抓住了。小禹猛醒了,不管是多么痛苦也使出了必须使出的力气。他终于脱离了险境,让天民拖到人群中较安全的地方了。

  在这“瓶颈”内,除了能看见有人从这里比哪里都更为密实的人头上一路阔步踩过来,到了人头的尽头就如同从一个坎上跳下去似的跳到公路上,然后不可一世大步而去外,还可见到有人仿佛终于受不了啦,一定要发横才对得起自己,一下从人群中出来扑向孩子们,把一堆孩子压进那大坑里,然后从他们身上、满坑的孩子身上横踩过去上到对面的田塄上,不可一世地大步而去了,就如战场上杀红了眼的虎将大喝一声冲向敌群如入无人之境地杀开一血路一般。每当有这么一个气壮如牛的青壮小伙从一坑孩子们的身体上踩过去时,坑里更是一遍惨嚎。有一次,小禹看见这么一个青壮小伙气吞山河一脚踩过去,那样端端正正、不偏不依地踩在一个比他小禹还要小得多的孩子正瞪圆了张惶四顾的黑而亮的一颗眼珠子上。这孩子顿时如遭杀般地狂嚎,一双手连忙去捂住这只眼睛。这孩子的惨嚎和整个样子让他相信这孩子的眼珠子可能被踩迸裂了。但那个人头也没回横向过全沟扬长而去了。

  在这儿看电影经历的那些,也就是我们上面记叙的那些,激醒了小禹的意识,也撕毁了小禹的意识。才被激醒的意识是一种完全的意识,也是一种发抖的、破碎的意识。但是,这种激醒和破碎似乎还不是发生在现场的,而是小禹可算是又一次侥幸逃脱,安全地回到家中,摸黑上床悄然睡下之后。他怎么也睡不着,再也睡不着,眼睛瞪得圆圆的,浑身都在发抖。有时候在这三官场的学校坝子里看过一回电影,接连几个晚上都会这样。这之后在相当长的时间里会好些,但在某个晚上夜深人静的时候突然又想起那一切来,想起在三官场看电影经历的那一切、看见的那一切,那大人们的疯狂,孩子们的惨状,只比以前更为狂烈,更见身临其境。

  他觉得,在看电影时人们的那种游戏中,在电影散场时于那个大坑前的生死搏斗中,他尽管看到了也感受到了那么多,但实际上他像是睡着了的,或者像是他的灵魂逸出了他体外,这个灵魂在人群中尽情地观察、感受、见闻,他自己却像一具空壳一样对现场发生的一切浑然不觉,或所知是那样少,而在他在时间和空间上都远离现场的夜深人静的时候,他孤零零面对黑暗躺在床上的时候,他这个灵魂就悄然回到他体内了,把它的观察、感受、见闻也带给他了,这叫他是这个时候而不是在现场的时候才真正在观察、感受、体验那一切,经历那一切。相比之下,是这时候,而不是他在现场经历那一切的时候,那一切才是怎样的生动,怎样的真实,怎样的深度,也才是怎样的烈火、怎样的风暴、怎样的经历和考验。他不是为它们实际发生着、他深陷其中随时都有灭顶之灾的时候,而是为这个时候才在怎样祈祷它们从没有发生过,压根儿就没发生过,也不可能发生。可是,他却只有承担这个时候,在发抖中承担这个时候。

  想起那个人们说他已经软了、没气气了、鼻子耳朵里流出的血都是黑色的孩子,他发抖;想起在人们那呼拉拉前进呼拉拉后退的脚下惨叫的孩子,他发抖;想起那已在那个大坑的深处和数重人体之下永远安静的孩子,他发抖……如果他在现场也曾为这些而发过抖,但要在这时候,他发抖才是真在发抖。他只觉得他们每一个都是他自己,就是他自己,全是他自己,他自己的自己。想到那被一只如狼似虎的脚端端正正、不偏不倚踩着了的眼睛,他都无法不连忙去捂自己眼睛。想到那个被一只手抠着眼睛的女孩子,他不能怀疑她的眼睛被抠爆了,更不能怀疑抠爆的眼睛就是他自己的眼睛。他要捂自己的眼睛,但他又不敢捂自己的眼睛,害怕过后从双手上看到了鲜血,而如果真看到了血,他就会疯了。不是他要去想起这些,而是他怎么样也无法控制自己而不去想起这些,也无法控制想起这些就看到那些灾难都是他自己的灾难,才是他自己的灾难,就是他自己灾难。

  也许他再活上三四十年,他会对他当年灵魂中这种颤抖而笑自己,甚至把它看成无病呻吟,但是,在只有七岁的他的这些个无法入睡的晚上,对不过就是在三官场看电影所经见的这些事情他不得不如见鬼神地面对它们,在发抖中拷问自己的灵魂,拷问一切。他只有一颗脑袋,一个灵魂,但是,却像有成千上万的脑袋和灵魂在向他提问,每一个问题都像火鞭子一样在抽打他,无不在他的灵魂和脑袋里留下魔鬼般的伤痕。

  是的,那些人们,或者说大人们,该有几千上万之众了,他们为什么一定要做那种游戏?为什么他们明明知道有那么多体弱力小、他们那种游戏必然给他们造成灾难的孩子夹在他们中间,他们却还要进行那种游戏?为什么已经有孩子在他们那种游戏中给他们踩死踩伤了,他们却仍然乐此不疲每次还要进行那种游戏?为什么有孩子被他们踩死踩伤了,对他们做那游戏反而是火上浇油呢?为什么他们的一切和一切表现都证明这些被他们踩死踩伤的孩子对他们连兔子、青蛙都不如呢?可这些孩子难道不都是孩子都是人吗?既然都和他们一样是人,为什么就一点不能设身处地想想这些在他们中间的孩子们在他们那种游戏中的处境和恐惧呢?如果他们能够想到这些,那为什么会有他们那种游戏并且还要长期如一、变本加厉地进行到底,没完没了?

  小禹的灵魂纠结于那个大坑前,似乎再也走不出这座丛林了。他无法相信后边并无追兵,亦无洪水猛兽,最多也只是一个银幕上冲锋号吹响了罢了,但为什么所有人都要争着离开,为离开而离开,只想着自己,只为了自己,为了只为自己而只为自己,无视他们如此已经造成了惨祸在他们眼前发生,一次又一次地在他们眼前发生?他们该有几千上万之众了,来自不同的地方,也不是谁把他们组织起来的,但是为什么他们会那样自然而然地形成一个“整体”,每个人都仅仅是这个“整体”的一部分,这个“整体”麻木不仁地、□□裸地,甚至多少是有意识有目的地表现为一个可怕的无头无心的怪物,孩子们先是被他们无情地一个也不剩地夯实在他们中间动弹不得,只能听任他们裹挟着到达那个大坑前,然后被他们无情地倾倒出来,推进那个大坑,把那个大坑变成了活埋人的死人坑?难道会有谁见过了那大坑里的那种情景会说不会有孩子在这个大坑里或丧生或致残吗?为什么都眼睁睁地看见了那种情景,还不是一次两次看见了,却仍然是他们还是那个“整体”,还是那个怪物,还是他们仿佛就是为了要把孩子推进那个大坑里,把那个大坑变成孩子们的埋人坑、死人坑?为什么?这是人可能的吗?这是人应该的吗?人为什么会这样?人为什么会成为这样?人,到底是什么?

第34章 太阳·第二卷 、立下宏愿12

  L饶恕我吧,放过我吧

  小禹的灵魂处于崩溃的边缘。也许已经崩溃了。几乎可以说,他已经被撕裂了。在这种撕裂中,他无法不直面那些人们,他们每一个都是人,可是,正因为他们是人,才使事情变得无以复加地荒谬了。那在人头上飞跑的人,那竟然阔步踩过一沟孩子还那样踩着了一个孩子的眼睛的人,那蓄意推倒孩子的人,那一见有孩子被推倒或跌倒就如苍蝇一般涌过来的人……他无法否认他们每一个都是人,但他又如何能够承担他们“正因为是人”的那种分量!他不是一次又一次身陷他们中间经历那种考验,他绝对不会相信:正因为有孩子已经被他们踩死踩伤了,他们那种游戏才如火如荼;正因为在那个大坑里已经发生过那种惨状甚至于惨祸了,才使那几千上万之众在电影散场之后更加刻意地制造拥挤,为加大加强加猛把孩子们推进那个大坑里而加大加强加猛把孩子们推进那个大坑里的力量。这些都是多么微妙,多么残酷,又是多么真实啊!这一切在他正实际经历着它们时虽意识到了却不敢面对它们,还把它们当成幻觉。但是,这时候,夜深人静他一个人面对他一个人的时候,他再也无法把它们当成幻觉了,再也无法把那些死伤的孩子们当成兔子或青蛙了,再也无法想象那些死伤的孩子仅需给他们吹一口气就死的可以复活、伤的会痊愈而且这世界总有人在做这事情,总不会有一个死伤的孩子会被漏掉,总之,他再也无法不直面真相了,即使只能在抖得如筛糠似的中直面。

  他感到他的灵魂这时候也不在他体内,而是飞翔在那个放映场的上空,但是,这时候他却不是一具空壳,而是和他的灵魂却更是一体的,他的灵魂所见就是他所见的,他也无法不使他的灵魂所见就是他所见的,正是他所见的,才是他所见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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