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阳 作者:向小舜(上)【完结】(32)

2019-05-23  作者|标签:向小舜 灵魂转换 幻想空间

  所以,这些大人们也许互不相识,互不喜欢,彼此厌恶,但这个游戏一起,他们就会和电影中和滔天洪水搏斗的革命战士或革命群众一样,自发地手臂挽起手臂,绞合得连死神也把他们分不开。他们这样做,既保证了他们的这个游戏是真正快乐的、别出心裁的游戏,又保证了他们自己个人在这个游戏中的绝对安全。在他们进行这个游戏时,如果他们中间可能出现那种总是会出现在孩子们中间的情况,比方说,自己在人群中倒下了,不得不尝尝千百只脚在自己身体上乱踩乱踏的滋味,他们就不会进行这个游戏了。当然了,他们谁也不会同孩子手挽起手,虽然这是孩子们梦想的,但只要有孩子抓住了他们的手,他们就会奋力地甩开,如甩开一条毒蛇,如果是他们自己慌张中抓住了一只孩子的手,也会马上奋力甩开。个中缘由是不言自明的。个人是他们那一长列一长列的人体链条最基本的构成单位,在一个这样的链条中,一个人就是一个环节,虽然他们构成的整体无坚不摧,但是,如果一个链条中哪怕有一个环节是孩子而不是同样五大三粗、力壮如牛的成年人,那就有个薄弱环节,这个薄弱环节就有可能被前后那已陷于狂热中人的洪流冲决,一旦被冲决,不只是这个孩子,挽着这个孩子的人,这个链条中更多的人,都有可能倒在人群的脚下。所以,在这些大人构成的链条中没有孩子作为他们的环节。

  在人群中虽然孩子数目众多,但是孩子们是孤立的,脆弱的,他们只能和不是亲兄弟亲姐妹也是同村同院的同龄人结成盟友,手挽手,在很多情况下他们都只能孤身一人应付一切。在小禹的感受中,在大人们进行这个游戏时,大人们就是滔天洪水,孩子们就是滔天洪水中溺水者,大人们只是滔天洪水,孩子们只是滔天洪水中的溺水者;大人们是强大无比的“我军”,孩子们是陷于“我军”的绝对包围和剿杀之中的溃不成军、绝无还手之力的“敌军”;大人们是一台钢铁机器,大人们每一个人都不是他们自己而这个钢铁机器的齿轮,孩子们则是倒入这台机器里的被无情粉碎的谷物那样的东西。

  事实上,这时候,孩子们还真的并不比正在机器中被粉碎的谷物更能掌握自己的命运。在高潮时,这个人体的“洪流”,一前奔或后退,都会把小禹裹挟着飞越小半个cao场。天民他们当然也一样,所有的那些孩子当然都一样。你非得跟上大人们的脚步不可。这种飞速前进和后退,并不同于一般的奔跑,每个人的身体会有相当大的倾斜度。在小禹经历过的几个高潮时刻,向前狂奔时,他的身体不得不达到了几乎头与脚齐平,好像脑袋都要撞着地的程度,向后倾退时,他则不得不如同仰躺着的,而一方面身体是这种姿势,另一方面却得不论前进还是后退都得奔跑如飞,跟上大人们的步伐。这也就是大人们要那样手挽起手的原因之一,要不然,谁可能一边身体是这个姿势,一边又奔跑如飞而不倒下,或不被人体的洪流冲倒呢?就是这样,他们能够保证奔跑如飞,还因为他们每个人基本上是紧紧夹在前后左右的人体中间的,实际上就如同整个奔跑的人群是一个人,每个人只是这一个人的一只脚,要不然,没有人可能用这种姿势奔跑如飞。

  有一次,在飞速后退时,小禹确信他的后脑勺都和地上的一块石头相撞过。事后,他都不敢相信自己有过这样的事,但他又无法否认它。他在心里把这种奔跑称之为“睡在地上的奔跑”。他的意思就可以理解为不管是俯是仰,这时候都是达到了近乎躺着的程度的,与睡在地上差别并不太大,但是,尽管如此,却得奔跑如飞。不用说,要做到这种奔跑,要在这种奔跑中保证不倒下成为无数脚踵的牺牲品,只有依靠集体的力量,说具体点,如果说奔跑的人群如同一个人,那你还真得完全是这一个人身上一个细胞,是长在这个人身上的,抠都抠不掉的。但这对于小禹这些孩子们,他们如何能够做到。

  比方说,在这种奔跑中,一个孩子和他的同伴们都冲散了,他全凭他一个人在应付,由于是他夹在人体中间,完可能出现有那么一下脚没能往地上使出力、如踩在空气或棉花上一样的情况,脚上没使上力气,抓住的不知哪个大人的衣角的手就有可能也跟着脱落了,这个孩子就真的顺势“睡”下去了,那几百上千身体,几千身体就从他身上压过去了。小禹记不清自己有过几次这样的“睡”下去的情况,但永远记得每一次这样“睡”下去的情况,要不是有天民始终都死死抓着他,要不是他那求生的本能使他迸发出的力气,要不是还有纯粹的幸运,他想他早就完了。

  小禹默默地发明了“死神的刀锋”这个说法。那次在飞速后退时后脑勺在地上的石头上撞了一下的经历就被他称之为和“死神的刀锋”接触了一下。他还有过这样的经历:他仰在身后的人身上,前边的人又仰在他身上,他承受着前边的人体的重量,他身后的人又承受着他的身体重量,在这样一种情形中大家飞速向后退。可是,他身后突然空了,没有了支撑着他的他人的身体了。他向下倒去。他一只手在天民手里,另一只手抓着一个大人的衣角,这个大人还没有意识到他这只手,或者是意识到了却一时顾不过来。这一瞬间,他立刻感到了“死神的刀锋”的寒光。因为他若真倒下了,他前边的人不会跟着倒下,而是从他身上踩过去了。他在死神的刀锋就要c-h-a进他的身体中的瞬间使出了可怕的力气,承受住了前边压过来的人体全部重量,跑过了身后这个空间,和身后的人体们接上了,挽救了自己。他不能怀疑,如果他再向下倒一点点,就一点点,一排排人脚就在从他身上踩过去了。他还相信,由于天民是死死抓住他的,如果他倒下去的那一瞬间,天民不明智地放弃他,天民也会遭到和他一样的命运,尝到的说不定就是死神的刀锋c-h-a进生命中的滋味,这无疑是“最后的滋味”了。

  还有一件事让小禹同样尝到了“死神的刀锋”的滋味。在飞速前进或后退时时,时常出现脚踢在、绊在那些石头上的情况。这些石头是孩子们搬来稳固他们的阵地的。现在,这些石头全成孩子们的陷阱和绊脚石。在人们的奔跑中这些石头也在地下滚动着,正同于在落地风中于地上飞跑的落叶。真的,随同众人飞奔的小禹多次感到脚下有这些石头,也感到过这些石头不再是石头而是在风中滚动的纸团。可是,也有好多次,正飞奔的他,突然绊在一块石头上,这块石头不再让他感到是个纸团而是真正的石头。有一次,他的脚指甲都被踢落了一个。这几次他都差点就绊倒了,一见死神的刀锋的寒光闪过的情景。他见过孩子们搬来的那些石头里面有大得吓人的石头。他暗暗祈祷可别绊在这样一块石头上。这几次绊着的石头都在朝他飞奔的方向滚动。他也暗暗祈祷可别绊在一块没有这样滚动的石头上。他相信这些情况他碰上一个,他都会倒下地去,倒在千百个飞奔的钢轮下,倒在千百飞奔的钢轮和冰冷的铁轨之间,虽然到现在为止他还没遇到这些情况,却不能保证将来不会遇到这些情况。他所谓飞奔的钢轮指的就是这时候人们的脚。他甚至觉得如果他继续来这里看电影,他将必然遇到这样的情况,这不是神秘命运的必然,而是客观规律、客观现实的必然。

  不过,对小禹来说,所有这些情况都比不上每次人们前涌变为后退、后退变为前奔的那短暂的一瞬间。大人们结成了一个整体,孩子们虽然在这个整体中却不属于这个整体,至少相对说来不属于这个整体,还多少如同小禹想到的那个情景:谷物在机器中却不是机器的组成部分,而是机器加工、粉碎的对象。你正随同大人们这巨浪向前狂奔或向后倾倒,可是,大人们突然把向前狂奔变成了向后倾倒,或把向后倾倒变为向前狂奔,对此你没有准备,经常来不及反应过来,因为你不属于大人们这个整体,你不知道他们什么时候把向前狂奔变为向后倾倒,或把向后倾倒变为向前狂奔,但是,你又必须及时反应过来,真的是刻不容缓。在这种前进改为后退,后退改为前进的交接的瞬间,你还在向原来的方向奔去,他们却突然改变方向,向你压过来,整个向你压过来,你必须承受住这一可怕的重量和冲力,并且迅速调整自己跟上他们改换了的步子。每次在这种改换步子的时刻,小禹使出的都是自己五脏六肺都似乎碎裂了的力气。他不怀疑自己总会有一次无法做到使出足够力气或及时调整自己以适应大人们,而如此的差错只要出一个,他就被钢铁齿轮粉碎了。

  对一次又一次“参与”大人们这个游戏的小禹来说,在大人们进行这个游戏的每一次中,他都多少次千钧一发、危在旦夕,多少次尝到了鬼门关上那把刀的锋口的滋味。搏击在这样的凶涛恶浪中,他都眼睁睁地看到了自己的生命线不在自己体内而在体外,已经不属于他了,它绷得如此之紧,说断就断。多少次他还眼睁睁看到它断了,是奇迹使它再次连接起来的。但是,他什么也没有管,他甚至没有管自己的生命线,只在管不要在人群中倒下了,不要倒在人们那狂奔的脚下了,为此拼上了一切,拼上也许就让自己倒在人们那狂奔的脚下、飞奔的钢轮下还要好些的一切。他如此□□裸地、短兵相接地认识到了生命和死亡、安全和灭顶之灾、孤弱和强大、恐惧和残酷、绝望和冷漠的交锋,认识到了一种震撼了他几岁灵魂的恐怖。毕竟,他只有几岁,灵魂是很脆弱和敏感的,不能和对不论什么都不会再大惊小怪的饱经风霜的成年人相比。

第29章 太阳·第二卷 、立下宏愿7

  g 有孩子被踩死了吗

  人们这个游戏常常要到电影又开演时才会停下来,有时也就那么不知怎么的就停下来了,可能是搞累了。停下来后,全场人们快乐、粗野的笑声还会长久地在空中回荡,直到电影又把他们吸引过去拉长他们的脖子,就像被无形的绳子吊起来了一样。小禹再也无心看电影,身心都在长久地颤抖着。他不能不发觉这种颤抖就是弱小动物虎口余生的那种颤抖,再也没有什么比这种颤抖更能说明他在这样的人群中就是在虎狼群中。

  到目前为止,小禹他们六人还没有谁在人们这个游戏中被踩死或被踩伤。但对小禹来说,这的确只是一种侥幸。当然,轻伤是有的,有很多,但只要没倒在那人群里面,倒在人们的脚下,就都不算什么。小禹一次额头撞在地面上擦掉了一块皮。他对天民都没说过它是怎么回事,天民似乎也没有注意到。这块皮是他在那样向前狂奔的人群中突然被压趴下去了,真的趴到地上了,额头都挨着地了而擦伤的。他硬是没让后边追上来、压过来的脚从他身上踩过去,在那么短的、机会就算有也转瞬即逝的时间内爬起来了。过了好些年,他都不敢回想起这个时刻,一回想就会有那种刚刚从虎口逃生的颤抖,可是,他又总是鲜活如同昨天才经历的一样地回想起它。他相信他在这一瞬间,头伸进了冥河的深处,看到了冥河深处的景观,也饱饮了一口冥河之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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