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阳 作者:向小舜(上)【完结】(28)

2019-05-23  作者|标签:向小舜 灵魂转换 幻想空间

  我们的房子后来又顶上去了几根向别人家借的大树,它们一直在那儿,直到几年过后。但是,尽管如此,爹也没有让我的“学习屋”成为一家人安全的避风港,一直都只是我个人独有的“学习屋”,即使发生了后来那件说大就无比大的事情后仍是我个人独有的“学习屋”,我只是不睡在里面而已。

  在这“学习屋”里的那种“读书学习”和“练字”,其实也不是完全没有过乐趣。在最初的日子,每到黄昏,斜阳从诺大的窗子s_h_è 进屋来,把外边竹子和树木的影子投s_h_è 在我的书桌对面的墙上,外边的竹子和树木在黄昏的清风中晃动,这些影子也就跟着动来动去,变化莫测。外边传来那许多孩子正在玩耍的叫喊声。对于孩子们,黄昏的时刻就是他们最快乐的时刻,他们会就像黄昏归巢前的鸟儿一样兴奋、活跃和吵闹。我想象这些影子就是这些孩子们玩耍跑来跑去的身影投s_h_è 在我这墙上的影子,看,这是几个孩子在捉迷藏,那是一群孩子在玩打仗。我的想象越来越丰富,后来,我想象它们是我们沟里来了一个大戏班子正在唱大戏。其实,我只看过样板戏,那算不上什么真正的大戏,枯燥乏味极了,真正的唱大戏我仅在人们的口头上听说过,它被人们津津乐道,可是,就好像我对大戏这东西是多么熟习,这些竹子和树木的投影让我想象出了一台又一台情节精彩、复杂、完整的大戏,就像人们口头讲过的那些大戏内容完全在这些影子里复现了,我把这些“大戏”,或者说“大戏”在我这面墙上的投影看得津津有味,完全不知道这一切只不过是自己的想象。我甚至于还听到了,是那样真切和无法怀疑地听到了悦耳动听的唱腔和紧密优美的锣鼓声,就和人们口头上说的一样优美。在这些投影中,我相信看到了来自几十里内的人们看大戏的身影,其中我竟清楚分明地辨别出了爹妈的身影,他们在人群中看得入了神,已完全忘记了家中还有一个我的存在,我正在练他们所说的那种非练成不可的字。

  有两次,我实在忍不住了,偷跑了出去。当然并没有什么唱大戏。但是,好多孩子在玩耍那真的。然而,和我已经有过多次尝试一样,我发现自己千真万确不能再玩耍了,玩耍,是同世界、同事物、同自亲密接触,而这种接触对于我,如今只不过是承受最为锋利的切割。我已经远离一切,脱离一切,而我也必须远离一切,脱离一切。过去的路,回头的路已经没有了,我只有走上一条不归路。

第23章 太阳·第二卷 、立下宏愿1

  a 出发去看电影

  “你两个□□的今天晚上去了,看我不打断你们的腿!”

  他们爹见他俩在嘀咕,恶狠狠地对他们说。

  “去把那堆渣滓背回来,背了就早点给我洗脚上床睡觉!”

  他俩,哥哥张天民,弟弟张小禹,顺从地去拿来背篼、锄头、粪箕,开始干活。他们爹所说的渣滓,是用来制作干粪的原材料,是他俩的劳动。把地上的杂Cao铲起,堆在一起或铺到猪窝里,经过发酵、腐烂、变质,这就成了干粪。不过,他们家和沟里大多数人家一样,猪是养不起的,制作干粪用的是第一个办法。铲杂Cao这项活,他们这儿叫做铲渣滓,在他们这里,这项活儿主要是孩子们的事。

  在他们沟里,大多数人家靠生产队分的那点粮是没法过日子的,自留地是一家老小生存的根本,自留地里需要肥料,化肥是用不起的。生产队对干粪、水粪的需要没有止境,差不多每个月对每户人家都有定额任务,大多数人家完不成、完成得不好都要承担后果,依情节轻重,从扣工分到成为“反面典型”,都不是这些人家承受得了的。所以,田塄上、地坎边的Cao,如果允许私人占有,就会成为孩子们争夺的对象,通常是各类杂Cao刚冒芽就已经被铲了。这样一来,天长日久,所谓干粪,里面的Cao呀叶呀就很少了,含的有机质很少,肥效谈不上,生产队来验收背走的,所含有机质就更少了,肥效更谈不上了,只不过得没完没了地把这种干粪制作出来。为制作干粪,他俩每个月肩膀都要肿一次,手上也要起几个血泡。这不,他们爹要他们背回来的渣滓就是他俩昨天在他们家自留地边铲出来的。

  他俩心里难受极了。今晚三官场的学校坝子里有露天电影,今儿一整天,广播上都在通知和宣传,先是响一阵嘹亮的革命歌曲,歌曲一停,广播员就说,今晚三官学校的cao场里有电影晚会,希全公社广大人民群众前来观看,如此过一个时辰来一次,过一个时辰来一次,听得人心里火烧火燎的,看电影不是看电影而是跳火坑也叫人等不及了。可是,看来他俩是去不成了,他爹可是个说一不二的人。

  对于他们这里的人们,看露天电影不是最激动人心的事件,也是最激动人心的事件之一。对于小孩子和年轻人就更是这样了。也难怪,这可能是他们唯一的文娱生活了。虽说就是这项唯一的文娱生活也是单调的,翻来覆去都是那几部革命电影,但一部电影看了几遍十遍了,对他们这样的观众仍然有同样大的号召力。

  三官场是他们公社党委和政府机关所在地,他们公社政治、文化、经济中心,处在交通要道上,上直通县城,下接若干公社,三官场的学校坝子是他们公社最大的露天广场,最适合放露天电影。这儿放露天电影,就是开万人大会也召集不起那么多人,在天民、小禹看来就可谓是书上说的人山人海、万人空巷了。其实,已经有了好些来这儿看电影的孩子被踩死踩伤和失踪的传闻了。他们已不只一次来这儿看电影了,对小孩子被踩死踩伤的事情不能算是没有目睹,他们自己也若干次险些就尝到横在千百双脚下被乱踩乱踏的滋味。他们在干活上早已经是“半劳力”了,什么活都干,除了上学,少有空闲的时候,有时还直接参加生产队的劳动,给家里挣工分,但毕竟一个十岁,一个七岁,当然还是孩子。来这儿看电影的孩子也多是他们这个年龄段的。就是在他们沟里放电影,他们爹也反对他们去看,他们爹自己也不去看,说看那些东西有什么意义,电影里的东西全是假的、骗人的,不如多睡会觉,养足精神,第二天多做点有意义的事。不过,对三官场放电影的这些传闻应该才是他们爹不准他们来这儿看电影的主要原因。每次来这儿看了电影后,也许他们自己心里也在想,以后不能再来这儿看电影了,可是,广播里一响起这儿又有电影了,他们就把什么都忘光了,就是上刀山下火海,他们也要去了,去不成,就和要他们死一样难受。

  “你们俩看到没,今晚上可能还会有暴雨,要是山洪暴发,把你们卷走了怎么办?你们人小,哪有力气救自己?到时就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了!”

  在他们听来,爹这不过是“老一套”,不准他们去看电影,就是不讲情理,不通人x_ing。天民紧紧咬住嘴唇,两眼放光,鼻孔里困兽般地“呼哧呼哧”喘着粗气,脸上五颜六色的,如火在烧。他突然就为让他爹听到地叫道:

  “就只晓得天天叫我们干活干活!把我们当成奴隶、当成长工!”

  敢这样说话是让人心惊的。看来没人能够阻止得了天民了,没人能够阻止天民,也就没人能够阻止小禹,因为天民是一定会带上小禹的。

  他们爹走开后,天民对小禹用毋庸置疑的、命令的口吻说:

  “等一会,天要黑不黑的,你就去把他们几个约好,叫他们天黑了在外头等我们!走时你先走,天一黑就出去,在外头等我,我一会就来!”

  天黑静了,小禹一直在寻找和制造机会。机会来了,他像猫一样地溜掉了。一融进夜色,他就像鱼潜入了深水里,义无反顾地向村外飞奔。意志越坚定,成功的希望就越大。在好几个地点他都在留心他约好的那些人,却没有发现他们。没有几个人,没有哪个孩子敢去那儿看电影。正感到心如在往冰水里浸去,突然路旁桑树丛里一下蹿出几条人影来。

  “你再不来我们就走了!”

  “咋跑这么远来等我们?”

  “不藏远点大人就把我们喊回去了!我们都是悄悄跑出来的!”

  他要他们等一下天民,他们都叫道不等了不等了,小禹一劲儿地央求他们。没有天民他岂敢去。正当他心急如焚时,天民悄然出现了,夜色中也看得出他的神情多兴奋、激动,一双眼睛如一对火把。他们立即出发。他们一行六个人,都是男孩,年龄都在七、八岁至十一、二岁之间。小点的孩子他们是不会要的,哪个带上个五六岁的弟弟妹妹,就孤立了,只有靠自己了。每次都是他们这六个人,他们已经结成稳定的同盟。走入开阔地,周围不那么黑了,四野既迷蒙又清朗。他们跑着蹦着,高声喧哗,就像一群飞向熟得掉粒儿的麦地的麻雀。他们已从父母的掌心中逃出来了,冲向他们的自由,他们的解放,他们的欢乐。

第24章 太阳·第二卷 、立下宏愿2

  b 当你倒在人群中

  目的地到了,电影还没开演。人流从四面八方涌来,开阔的野地里,浓黑如墨的山坡上,到处都是向这儿奔来的火把。远处的只看得见几团火星,忽明忽灭的,如风浪中沉浮的渔火;近处的则看见一个火把照亮了一大串人,人脸都成了古铜色,混着暗影,就像从混沌中奔出来的远古将士的幽灵。放映机那儿一片巨大耀眼的电灯光s_h_è 向天空,照亮了放映机周围攒动的人头和脸,这些头和脸之外的人群已有黑压压之势,挤挤挨挨动荡不宁。大约有一个人的身体老挡在那盏电灯前面,s_h_è 向天空的那片电灯光不时划开一个黑暗、巨大的楔形口子,如直接c-h-a到浑黑的太空深处去了,这个口子就像是一扇通往幽冥的大门,会从里面走面目狰狞的怪物来。高悬在前边最远处的银幕一副呆板的面孔,很难想象它会一下子蹦出那样鲜活生动的画面来。吊在银幕旁边那个破箱子样的东西响着嘹亮的革命歌曲。汗味,烟Cao味,各种怪味;喊声,叫骂声,各种嘈杂声。

  他们还未走进场地就已经互相手挽起了手,六个人不再是六个人而是一个整体,一条蛇,一条大虫。场内还不算拥挤,但正是人不断增多的时候。他们正像Cao丛中穿行的一条蛇在人群中向最前边,银幕下首那块地儿赶去。他们只有在那儿才有望看到电影。那儿也才可能有相对的安全。想象得出来,这会儿那儿已经全是孩子了。


加入书架    阅读记录

 28/83   首页 上一页 下一页 尾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