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阳 作者:向小舜(中)【完结】(50)

2019-05-23  作者|标签:向小舜 灵魂转换 幻想空间

  小彭要我每次的作文都先要给她看。只要不是老师的命题作文,是我自己写的,她拿去了就不会还给我了。她说她在这是保护我。她显得有点独断,似乎她对我有当然的理由。她说她把我每篇作文都是抄在笔记本上的。由于我的x_ing格使然,再加上也有些害羞,我没有完全满足她的要求,也把我自己写的一些东西交给张芝阳们看,对所有人我都有求必应。小彭从不参与群众和张芝阳们对我的作文的讨论,有一次,我看见张芝阳在路上拦住了她,和她讨论我的作文,张芝阳唾沫横飞地说了老半天,她都是支支吾吾的,张芝阳说着说着就有点没趣了,打住了,看了她几眼走开了。

  小彭很少去三妈家了,走我们家门口过,说声“我来看看小禹又有没有新作文”,就进我们屋里来了,进来了就坐下不走了,说是看看我又有没有新作文,实际上也就为和我坐一会,用我们当地的话说就是和我“耍”一会。有她在,爹对我的学习和练字也要求得不那么紧了,全听她的了。好多时候,她半抱着我,我们俩在一个本子上随意地画画,画些房子呀鸟儿呀树呀Cao呀什么的,她画几笔,我接上画几笔,或者她握住我的手画下去,心思并不在画上,只在两人的那种心心相通的娱乐上,“耍”上。她还带些小人书来和我一起看,也是她半抱着我,两人在灯下看书,爹妈他们活动在我们周围,感觉得到,他们也感到适意,感到家里充满了光彩和温暖。完全感觉到,这对我们一家人都是难得的,甚至于是从未有过的美好、轻松的时光,当她起身告辞时,一家人谁的心里都有失落和遗憾,而她人一走了,家里那顿时就暴露出来的空洞和干涸,显得比平时还尖锐和难以忍受了。

  她在人前说她晚上睡不着,还害怕耗子,她屋里的耗子真是太多了。在爹妈面前她也这么说。我们这里没人怕耗子,但她一个城里人怕耗子就可以理解了。她对爹妈说晚上带我去她那儿一会,一会就让我回来。她晚上睡不着,又怕耗子,爹妈就同意了,他们也没法不同意。

  她住在我们的邻院里。屋子算得上宽大,但只有一间屋,做饭、睡觉都在这间屋子里。当然,她很少做饭,也不怎么会做饭和懒于做饭,靠在这家吃一顿那家给她端一碗混日子。屋里的陈设很简单,除了那个大灶台以外,就是一床一桌一凳一把用来劳动的锄头而已。不过,屋子里异常的干净和整洁,显示出她作为城里人与乡下人的不同。

  在她屋里,她不会把门完全关上,窗子完全打开,我们两就在窗子前的桌前,她坐着,我站着,她半抱着我,还是做些两人看一本小人书或两人画同一幅画的事情。她也把她抄在笔记本上的我的作文拿出来给我看,尽管她多次说我的每篇作文她都抄在笔记本上的,但看到她是真这么做了,我还是非常吃惊。她抄得那么认真和工整,字也写得比我的字好看多了。她说,我的作文,虽是出自一个才十来岁的孩子之手,却是她这辈子读到的最好的文章。她说她非常寂寞,有时还很空虚。她就是想读到些真正的文章,可是,好多年她都没有读过好文章了,也读不到好文章。她说我有文学和思想的天才,这非常纯真地表现在我的作文里。她说,我的作文不像是出自一个才十来岁的孩子之手,思想那么成熟、复杂,无论写什么,我都只是表面上在按老师的要求写,实际上篇篇都写得那么沉重,仿佛我不是一个孩子而是一个老人。她还说我的作文里写出了一整个y-in间般的世界,笔下的人物个个都像是孤魂野鬼,仅从我作文来看,虽然我还是个孩子,但我的心也比她见过的大多数人都还要沉重、深远、复杂和痛苦,我是一个在用自己的眼光看世界、感受世界和思考世界的孩子。

  她说的这些有很多我似懂非懂,但我满足的不是她说什么,而是她的声音,和她在一起,被她半抱着,没人打扰。她把我的作文密密麻麻抄了两个笔记本。她不拿出这么两本来,我都想不到自己已经写了这么多东西了。她给我一页一页地翻看她这两本抄满了我的作文的笔记本。她说她也有好多好多东西想写出来,可是,提起笔来,却写不出什么了,写来写去都是□□语录和一些革命的豪言壮语。她说,我写的作文给今天随便哪个人看了,只要他们是客观的、公平的,都会引起他们心灵的共鸣。她说,她说的是真的。

  她就像这样向我呢呢喃喃地倾诉着她一个成年人心里那些黑色的、沉重的、不会轻易对人说的东西。而我,则极力控制着心跳,怕她感觉到我的心跳有点快而反感我了。她的脸不时似乎是有意无意地和我的脸挨着了,被她的脸挨着的那一块地方已经如火在烧一样了,我也怕她感觉到了,觉得让她感觉到了实在是一件丢人的事。她的胸膛轻轻地、软软地、暖暖地抵着我的后背。她穿着一件黑色的、八成新、干净的灯Cao绒上衣,衣服软软的,暖融融的,有一种异样的香气。后来,她还把头发解开来,用蓬松的头发把我的头包住。头发是刚洗过的,那样黑,那样亮,那样香,那样柔和,那样美好。所有这一切让我想到沙漠,无边的沙漠,我已经身心交瘁,疲惫不堪,在她身边,享受这样的时光,就是躺下来,躺在沙漠上休息。我一边听她呢呢喃喃地说着和感受着她美好的身体,一边脑子里又在不由自主地构思新作文了:“我躺下来,躺在无边的沙漠上,沙子软软的、温暖的,就这样吧,就这样永远躺下去吧,我再也不想站起来了。可是,我仍然感觉不到实在,沙子在流动着,我的衣服休息了,我的皮肤休息了,我的r_ou_休息了,但我的骨头、我的血液无法休息,它们仍在挣扎着,寻找着。它们到底安放于何处。不过,就这样吧,直到永远。也许在那沙子的最深处,那人力无法达到但人消失后却会自然而然在那里的地方,有永恒的、真正的休息……”、“外边是正午,骄阳炙烤着大地,路上没有一个行人,山野一遍寂静,所有的人都在他们的床帷里酣睡,睡得他们已经不再存在。世界仿佛已经凝固,时间仿佛已经静止。在这里,就在这里,这个安全y-in凉的屋檐下,有一窝燕子,燕子妈妈和个个都还是一团粉红色的r_ou_的小燕子依偎在一起,燕子妈妈不时亲亲小燕子们,小燕子们不时拱拱妈妈的羽毛和身体,燕子窝里不时飘出亲昵的、梦幻一般的呢喃。在这片永恒一般的静谧和温馨中,一只小燕子从窝里掉出来了,重重地掉到了地下,发出一个响声。但燕子妈妈不知道,其他的小燕子也不知道,那梦一般的亲昵声仍不时从燕子窝里飘出来。地上的小燕子在费力地动着,动着,它无用的挣扎使静谧的世界更加静谧,使寂静更成其为寂静。人已经消失,生命已经隐去,世界已经凝固,时间已经静止。小燕子,停下来吧,不要动了,不要挣扎了,就那样终止你自己吧,仅仅是凉凉的、宽阔的地面的一部分吧,仅仅是一块凉凉的、硬硬的泥土吧。但小燕子仍然在无用地、艰难地挣扎着,没人知道,没人看见,它是那样的渺小,无法使谁发现它的存在,但它的绝望却像整个世界一样深广,整个世界因它的绝望而是一整个的、绝对的、无边无际的黑暗。”后这个构思,我还在后来的一篇自己命题自己写的作文中写出来交给她了,题目叫《正午和燕子》。

  我和小彭的故事至此还没有结束,但在外边已经出现的另样的变化中,到我们的故事的结束也不远了。

第101章 第 101 章

  4

  我的作文一出炉,沟里人仍然聚集在茶壶嘴,一个人高声朗读我的作文,其他人听得津津有味。不过,异样的东西已经出现了,朗读的人口气越来越像是在挖苦和嘲笑了,听众在该发出笑声的时候仍然发出笑声,但也都越来越像是在幸灾乐祸了。他们还没人说什么,但已经是在喝倒彩和聚众观“丑”而不是集中在一起欣赏“美”了。我知道这意味着什么,怕得发抖。

  我每天上学放学的路上感觉都是在有如穿行在刀山火海中,这就因为他们会看见我,我会遇到他们。

  这天,我一走出我们院子,走到外面的大路,就听到一群已经聚集在茶壶嘴像是专等我来的人里的一个汉子怕半条沟有人没听见地叫喊道:

  “张小禹,又有大作问世没有?有了就向我们大伙儿宣布,好叫我们欣赏!”

  一伙年轻人听了哈哈大笑,乐不可支。他们的大笑让我身上坚强地控制着的颤抖更厉害了,因为他们的笑容不是美好的而是十分丑陋的,而善意的笑是不可能丑陋的。

  一位上了点年纪的“权威人士”在人堆中正色地、语调不高却有着石破天惊的效果地说:

  “你们还看不出来?他的文章是在犯上!”

  这位“权威人士”的话一出口,人群有了几秒钟的沉默,跟着人们就七嘴八舌地议论起来:

  “要是他真犯了这条罪,那……”

  “从古到今,犯上可都是最大的罪啊!连杀人放火都比不上它!”

  “杀人放火都可以赦免,而且还要看是哪种x_ing质的杀人放火,有些杀人放火不仅不会治你的罪,还会给你鼓励和表扬,树你为英雄。再说了,杀人放火也只是哪个做事哪个当,不会连累别人。但犯上在哪朝哪代都是不会赦免和轻判的大罪,还要连坐,诛连九族!”

  人群里上了点年纪的人纷纷就“犯上”发表看法。我看到是,他们关注的我的作文,从开始就是为了到时候能够把“犯上”这罪名加在我的作文头上,而现在是这个把“犯上”罪名加在我的作文头上的时候到了。

  “犯上”这个词令我不寒而栗。它的意思我多少是懂的,从我懂事那天起在听他们说这个词,说犯了“犯上”这个罪的结果会有多么可怕。耳濡目染,他们对“犯上”有如下观念已经被我深入灵魂地体察到了:“犯上”有轻有重,轻的就是和队长或支书那样的人物顶撞,重的就是和“中央”、“组织”、“国家”、“人民群众”那样的存在过不去,不奉它们为一切和高于一切的一切、为神、为绝对和永恒,但不管是轻是重,“犯上”都是不可能得到轻饶的大罪,在轻的“犯上”面前,调戏妇女、小偷小摸、为人不正等等,都可以不是过错,但“犯上”一定是过错,在重的“犯上”面前,杀人放火,哪怕杀得血流成河,都可以不是罪,但“犯上”一定是不会被饶恕的大罪;“犯上”是唯一不可能得到轻饶的大罪,是罪中之罪,万罪之首,这从古到今都是这样的,而且对“犯上”也应该是这样的,就应该把“犯上”定为永不可赦免的大罪,罪中之罪,万罪之首,这是因为从古到今都是这样的,在这个万象更新的新时代、新社会还更是这样的,这个新时代、新社会之所以“新”、之所以比以前的所有形式的社会都更进步、更伟大、更正确的社会,就在于“犯上”比以往所有时代、所有社会更是罪中之罪、万罪之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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