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阳 作者:向小舜(下)【完结】(15)

2019-05-23  作者|标签:向小舜 灵魂转换 幻想空间

  黑娃写一篇字用的时间越来越长,越来越长。爹仍夸他,夸他如何老实、认真,如何如何是我们学习的榜样,可是,不光是我,我感觉到全班同学,都感觉到了爹这些夸奖不过是魔咒打击在黑娃已经极度脆弱的神经上。我感觉到黑娃已经进入另一个世界,那个世界只有一个洞x_u_e大,但它和我们世界是整个隔绝开来的,他已经再也听不见爹所说的,也看不见我们这些同学了,什么都看不见了,尽管他既未耳聋也未眼瞎。我看到他写的字得的分数,看到的不是分数而是烙铁在他的身心上烙的一个个大洞,他写出的每一个字都不是字而是他身心中的累累创伤,那样恐怖,那样怵目惊心。我的心为他的未来揪得更紧了。

  我看得黑娃的那个世界只有两个东西——“无限”和“绝对”,它们在把他怎样折磨。

  他所有的时间都在写字,但他再也没能写成一篇字了。爹开始给他讲也应该听听课、做做别的作业,做到全面发展的大道理,但这只不过爹在让他自己轻松而已。

  在课堂上,我一声一声地听着黑娃把他的写字本一页页地撕去的声音。一页字写不了多少他就会停下来,长时间地沉默着,与自己进行着别人无法知道的无比惨烈的斗争,最后终于下定决心把它撕去重来。到后来,他在洁白的一页纸上只写了一个字的开头一笔就停下来了,就像一个黑桩一样地沉默着,沉在对他写的这一画的无可比拟的怀疑和恐惧之中,直到把这一页纸撕掉,这种怀疑和恐惧才会消失。但他无法停止写字,无法停止写字也就无法停止不断地撕纸。对于我,这一声声撕纸的声音撕心裂肺,就像当初我每从冯石头脸上掐下一块r_ou_时那种感觉一样。我看到的就是黑娃正在把他的人生一点点地撕毁。

  这样,到后来,一节课下来,黑娃的脚下就有好大一堆白花花的纸了。我感觉到,这堆纸对于别人虽不过是一堆纸罢了,但是,黑娃已没有勇气看它一眼,他敢看它一眼,他就会疯了,一定疯了,但是,他若不正视他撕下的这堆纸,他仍会疯了。爹还有心无心的讲些话,是想宽慰黑娃,拉他一把,但这已经是杯水车薪了。

  接下来,爹和人们好像不约而同似的,对黑娃完全熟视无睹了,沟里人再没人谈论黑娃了,他每天撕在地下的那么多纸也没人在意,到扫地的时候被扫走完事。

  黑娃突然不撕纸了,也不写字了,每天坐在那里盯着他面前的本子。他坐在那儿动也不动,整个人越来越黑,越来越黑。我看得到他已经被包围在一层阳光无法穿透照s_h_è 进去的非现实的东西里面,在这里面,他只感到冷和黑暗。黑娃抬起脸来,我看见了他脸上的器官又没有看见,我看见这张脸已经不复是一张人脸而是一张鬼脸,至少一半是人脸一半是鬼脸,它被痛苦扭歪又被快乐粉碎,它凝固在满足之中又在嘲笑一切,它无比愚蠢又无比智x_ing……

  爹已经完全放弃黑娃了,找到黑娃的老父,说黑娃明显不正常,不能再让他读书了,回家休养会更好。这时候,黑娃疯了,黑娃会成为疯子的说法,已经在沟里传开了。黑娃也就退学了,成了家里的一个劳动力。人们突然又天天围着黑娃的老父周围,和当初在他面前夸黑娃一般热情地安慰他,向他表示同情和可怜。

  黑娃被正式定x_ing为疯子是他退学一段时间后突然如遭杀般地嚎叫起来,把衣服脱个精光,挥舞着一把大砍刀到处乱跑,人们吓得望风而逃。最后,几个精壮汉子一拥而上把他逮住,五花大绑捆在柱子上,直到他的疯x_ing平息下来才放开他。从此以后,他定期发作,一发作起来就遭追杀般地嚎叫,乱跑,把衣服撕得粉碎,手拿利器作威胁人之状,而他一发作人们就会把他五花大绑起来,不给他吃,不给他喝,不管一天两天还是数日,直到他疯x_ing平息下来。

  在发作的间隙期间,黑娃是一副流涎的傻相,见人就嘿嘿地笑。他被他家里人仅当成一个牲口般的劳动力,家里所有的粗活累活都是他包干,生产队也只派给他那些粗活累活,还常常把带有捉弄他的意思的活派给他。他的存在的价值仅仅是给他家里挣工分,剩下的就是他还是一沟人取乐的对象。

第132章 第 132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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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疯子的世界通常是一个牢笼般僵硬、刻板、抽象的世界,黑娃在这一点上体现得最为充分,这也成了人们最喜欢用来捉弄他的东西。他走路永远朝直走、走直线,到了非拐弯不可的地方他才会停下来,经过一番严格地计算和估量之后才整个身子僵直如军人一般转个角度,转了,还要回头看地下一眼,看转得对不对,好像他转的那个角度是有形的,画在地上的。他对自己走路的速度也是严格控制的,永远保持着相同的速度,对自己每一步的长短他同样是严格的,他每一步也都是那么小心地迈出同样长的长度。什么事情,哪怕他家房子着火了,也不能使他改变他走路的速度和每迈出一步的长短。人们抓住他这一特点捉弄他。比方说经常要他搬一块大石头到某处。这纯粹是为了捉弄他,他傻笑着站在那儿有点狡黠地怀疑着,但人们总能说动他让他干这活。他一定沿着笔直的路线搬这块石头,遇到高坎时,虽可很方便就从旁边绕过去了,但他决不会这样,费好大力气也要让石头直接翻过这个高坎,石头没翻过高坎,反而从高坎上滚下来把他的脚趾头砸破了,血流不止,他也不会放弃,如果就是把脚趾头砸得流血不止也翻不过这个高坎,他就会停在那里,一直停下去,直到人们于心不忍,来给他说他们不要他搬这块石头了。

  他越来越强化他这套行为模式。我见过他在井里打水。放下去的桶让井水起了一点波纹,他会马上停下来。他要尽可能不让井水起波纹地把桶汲满水,水桶提出水面就停住,要让水桶上的水滴沥干净后他才会极小心地、缓慢地把水桶提起来,水桶里起了再小的一点波纹他也会马上停住。为了达到他心目中的完美,他常常要把满桶水提起了又放下去,如此反复多次,耽搁很长的时间才能打起来一桶水。有别人来打水了,他也不会放快点,站在一边让别人打,等别人走了他一切从头再来。打满水的桶他要在井盘上找个最平顺的地方放下来等水桶里“绝对平静”了才小心地挑起来,一路上绝不会让水桶里摇晃出一点点波纹或洒出一点,只要水桶里起了一点波纹了,他就会停下来等波纹平复了才继续小心地往前走。

  他这症状越来越严重。家里等用水等不及了,他老父、兄嫂、妹妹就会来打他,我好多次看见他们用黄荆木奉、扁担、锄柄之类的东西来打他,用这些东西如灭火似的在他身上乱砍,他衣服被打破了、血流出来了,他嚎叫着并飞跑起来,跑得比兔子还快,但跑了几步就会停下来,像刚才的一切都被掐断了似的又开始他那不能让水桶里起一点波纹和洒出一滴水的游戏,他的家人又追上去打,那是真在往死里打,但这仍只能让他跑几步,如此他挨多次打,身上给打得遍体鳞伤、血迹斑斑,他才能把一担水挑回家。

  他脸上、手背上、头上,总之,所有看得见的地方每天都会有新伤口,它们都是他的家里人打的。但是,不管怎么打,他都不会改变他给自己定的种种“原则”,还在不断地强化它们。虽然他一年中会发作两三次,脱光了衣服嚎叫着乱跑,挥着个刀对人做威胁状,但他从未伤害过任何人。至于他家里人,我上中学了,有一回周末回来偶然看到他妹妹打他,用根扁担把他手肘上白生生的骨头都砍出来了,她还目s_h_è 凶光地说:“我这是为了他好!”

  黑娃迅速走向他的末日。他的症状迅速加重。一吃了饭就去蹲在茅坑边,不打得他身上旧伤上又添新伤,他不会提着裤子跑出来。可是,过了一会儿,他又回去了。人们说他是拉肚子,他有那种长年拉肚子的毛病,不过这只是道听途说而已。人们很难见到他了,因为他总在茅坑边光着屁股蹲着,再打也无用。他已成为家中一个完全多余的人,一个累赘。

  更有甚者,他变得特能吃。这也是听说的,或者说是他家里人传出来的。他什么都能吃,生米生面也偷来吃,藏在哪儿他都能找到。他已没人能养得起了。

  这时我已经上高中了。一周末回来,妈在饭桌上对我说黑娃的家里人把黑娃捆起来了,用烂Cao堵住了他嘴,扔在柴房里好些天了。她说我们几个院子的人都知道这事,但叫我不要乱说,就当什么也不晓得。妈说,这摆明是他们家里人要把他活活饿死,但是,不饿死又有什么法子呢。

  我这时候的心灵还是像小时候那样敏感。听到黑娃沦落成这个样子,我感觉到自己濒临疯狂的边缘。从我懂事那天起,世界上的苦难和罪恶总是会让我的灵魂坠入地狱般的煎熬之中,总是会让我濒临分崩离析的边缘。是的,我自己也曾有过恶劣的犯罪,如当年对冯石头和秦老师她们做的,但我的这些罪恶同样让我的灵魂受到地狱般的煎熬,让我濒临疯狂的边缘。

  在高中,我选择了学文科,文科要学历史,从历史中我学到了爹他们当年给我讲的那些历史故事并非都是假的。世界上确有像种族歧视、种族灭绝、□□这样的事情,它们在二十世纪,就是我出生和成长的这个世纪所发生的,超过了人类历史上任何一个时期。这也让我濒临土崩瓦解的边缘,要用最顽强的意志支撑着自己。教科书用阶级属x_ing来解释这一切,但是,喜欢思考、观察、体察和想象的我,有一天突然明白了,不这么简单,我轻轻地对自己说:“种族歧视这样的事情,就存在于我们的生活中,就存在于我们每一个人身上,只不过表现形式不同罢了。”再过些年,我甚至于还会对自己说:“□□这样的事情,就存在于我们自己的现实中,就在我们身边发生过,就是我们自己人的人干的,也是我们每一个人都可能干出来的。”而这些让我承受的精神压力只有我自己知道,我必须做出非此即彼的选择,必须走一条绝对自己的道路。

  同样的,听到黑娃被他们家里人捆起来等他饿死,后来回来又听妈说他已经死了,我虽然根本就无法做什么,甚至于仅语言上的表达都是不自由的,但我遭受到的灵魂的拷问和折磨,却只有我自己知道。

  上高中的我,已经学会了压抑、佯装,感觉就像水流里一个浮萍一样昏睡着、漂零着过日子。但小时候的我不是这样的。满世界那些我眼中的苦难和罪恶,虽然不过是人们取乐的对象,但是,它们却使我面临的是要么成为黑娃第二,要么就找到那个最彻底的解决之道的选择。我选择了后者。对我来说,那个最彻底的解决之道很简单,就是我走到世界之外、宇宙之外、时空之外去,只要我能够到达世界之外、宇宙之外和时空之外,人类和我个人的多少苦难和罪恶都能够被洗净,但是,也只有这样才能洗净人类和我的苦难和罪恶。我无法向任何人解释我这样想是什么意思,但我就是这样想的,而且它的意思是清楚和明白的,我根本就无需对自己做什么解释。我还相信自己看到了,所有的路都是不通的,唯这条路能够通达。我还相信自己尝试了所有道路,它们也果真是不通,我还是只有走这条路,这条路是唯一的出路、活路和生路。我还相信我这绝对不是非理x_ing的,而是真正理x_ing的、清醒的和智慧的,是真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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