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羽怀沙行 作者:北不静(上)【完结】(62)

2019-05-22  作者|标签:北不静 强强 阴差阳错 平步青云

李昙从小数着新爹过日子,算术学得不赖,皱着眉头在沙地上画了几笔,不说话了。

燕于飞说:“算出来了?”

李昙好半天才抬起头来,脸上那道狰狞的淡红伤疤有几分惨淡,“最迟明晚此时。”

最迟明晚此时,北济大军就要打到金陵了。

强敌在前,身后隔着一道门,是冷眼旁观的朝廷。他们没打过如此无望的仗,偏偏又不能输,稍微退一步,国破家也亡。

宿羽一边琢磨要不干脆就抱着谢怀一起死算了,一边搓着手悄咪咪地推开了门。结果发现帐中点着灯,谢怀睡了不到一刻,已经起来了,站在桌边,又在咬着秃笔杆子拧眉写字。

怀王如今要吃要喝要穿全都没有,连支像样的笔都混不到了。在梁州捡的这支秃毛笔跟了一路,被他成天写写画画得磨得几乎秃到光屁股。因为笔锋不全,写出来的字反而在峻疾之间隐有沙涩,机缘巧合地营造出了书法名家们求而难得的随手留白。再加上他手腕无力还硬悬着写,竟然还歪打正着地弄出了点堪为留世的屋漏痕,可见不管是书史文史还是正史野史,都是编史的闭眼瞎吹。

就谢怀现在这个运腕疾书的俊逸劲,给书生们看见,大概要叹一句国家不幸诗家幸。

可惜本质纨绔难得风雅的谢怀写的并不是什么好诗,他是在破天荒地跟皇帝求情。从文论品格上看,比那些闭着眼睛把皇帝的园林洋洋洒洒夸几千字的弄臣也没强出多少去,倒是没辜负那个臭不可闻的名声。

谢怀是个千载难逢的硬骨头,除了跟宿羽讲不清道理索x_ing不讲之外,他这辈子都没跟谁服过软。尤其是面对皇帝的时候,谢怀大概恨不得这位白眼爹早气死早好。

但是今天迎头被城门紧闭和容王立储两件糟心的大事糊了一脸,谢怀反而没能顾上骂爹,认认真真地摊开了纸笔,开始说违心的人话。

人话难说,应酬难做,但奔袭几千里都没能听到的j-i鸣没能见到的炊烟压在背上,再硬的骨头都被压弯了,何况是根本来就胎位不正的反骨。

灯火昏暗,映得谢怀唇色苍白,瘦下去的脸颊处被投出一小片犀利y-in影。

宿羽在路上抓了个野郎中给谢怀看病,当然也没看出什么长短,各样药丸倒是开了一堆。谢怀也不抗拒吃药,吃得还挺高兴,他笨手笨脚地把药丸揪吧揪吧捏成豆子,搁在手里当花生米吃,逢人还问一句:“来点?”

被蛊惑的宿羽一头雾水地尝了两粒,当即一扭头就提刀去追人讨债——难怪野郎中开完药就跑,原来那药丸纯粹是糖煮山楂,白瞎了好几两银子!

糖煮山楂疗效欠佳,谢怀睡觉依旧比上刑还难熬,闭眼闭半个时辰还醒着,等到睡着了,也就该起了。

谢怀刚才报菜名的时候还算威风,进了帐中把甲胄一脱,就眼看着有点困倦。但那双眼睛却格外明亮,神情专注笃定,似乎并没有因为求情而输给那个他敌视了小半辈子的亲爹。

但不管谢怀承不承认,他的确是输了。

宿羽没打搅他,拉了凳子坐下,往他书桌边一趴,看秃笔杆子划来划去,清瘦飞扬的线条随劲透笔力透过纸背。

作者有话要说:

昨晚上大概被鬼压床了10次把TT

第60章 千里目

“日前儿臣经梁州,江阔云低,河心冻裂,冰飞倒溅,冬麦俨然生绿。然田亩久无人耕,投闲荒废。生民不满百,多为兵戈故,多为田赋故,多为儿臣之故。”

抬高田赋逼人从军的是他,而今低头服软揽下过错的也是他。谢怀大概从没觉得那是过错,迂回罢了。想说的还在后头。

“至于大靖门内,神州陆沉,风雪纵横,焦土袒露,千里之内杳无j-i鸣。生民为十,则三四逐流南逃,六七尽作白骨。跛脚老翁见陇青二军,自啮其臂,忍泪失声问:‘虎贲几时来?’”

这事是有的。队伍过了大靖门,足足大半天,才终于碰上一个活口。

那瘸脚的老头子满脸是泥灰,看见了赫赫大军,半天都没停住混浊的眼泪,还以为是海市蜃楼。

“虎贲需来。”

这结尾堪称Cao率,但Cao率的四个字却越写越慢,宿羽屏住了呼吸,等他落款。

谢怀写字龙飞凤舞,横竖撇捺都超规格地猖狂肆意一些,常常一笔甩出纸页范围,把笔意轻蔑地丢出纸面。但眼前的秃笔杆子在“来”的最后一捺上顿了又顿,因为缺墨,只顿出了一大片干涸的沙迹。

谢怀突然一抬手腕,笔杆被他重重往旁边一搁,他抬手把那张纸揉吧揉吧扔地下了,同时沙哑着嗓子摇了摇头,“你不去睡?”

宿羽没答话,蹲下去把那纸团捡起来展开,“……这不是写得挺好的么。”

谢怀冷眼看着宿羽把纸铺平,“都是厥词,哄不了人。”

宿羽说:“我不觉得。”

就算小孩子说谎也知道真假掺着来,何况谢怀字落纸上一言九鼎,就是再谄媚,也多多少少还是有一点真话的。

宿羽继续说:“你写得还挺要面子,但就这样吧,陛下能看懂的。再这么堵下去,金陵城里要出事了。”

谢怀继续站了好半天,抬起指尖摸了摸困顿的眼睛,思索了半晌,才开口道:“他不用看也懂。”

宿羽没明白。既然不看也懂,既然知道没有虎贲军出城,金陵就要被围,皇帝干嘛还不开城门呢?

见他一脸懵,谢怀冷不丁地抬手拽了拽宿羽的耳朵,“笨。”

宿羽提醒他:“耳朵要掉了。”

帐中熏着点炭火,但他进来没多久,耳朵还冻着。军中常有笑话,说有士兵值夜,听见什么东西叮咣砸地上了,引灯一看,是自己的耳朵冻掉了。

陇州最冷的时候,宿羽一度觉得那是真事,一听见响动就摸耳朵。

谢怀没憋住笑,捏的动作顺势变成捂,两手捂住两只耳朵,手掌心热乎乎地夹着宿羽的脑袋夹到近前,弯腰轻轻啄了啄那两瓣浆果一样柔软冰凉的嘴唇,“……真笨。”

宿羽由他瞎亲,顺势在他腰上拉了一把。

就像宿羽吃饭不好好吃一样,谢怀也有点怪毛病,身为皇子,老把自己当武夫,几乎从没老老实实坐着写过字,永远是直挺挺地站着,悬着手腕写字。宿羽这么说话的时候,他还是站着,像棵严重缺水还要往云里窜的松树。

宿羽这么轻轻一拉,缺水松树就自觉自愿地往前迈了一步。宿羽搂着他的腰,让他站在自己两腿中间,把下巴搁在他腰上,亮晶晶地抬头看着谢怀。

谢怀的指头揉着宿羽的耳朵,笑道:“天黑了,你那小破书呢?拿出来cao练cao练。”

他就站了这么一会,后背上都出了不少冷汗,就这样还要阵前宣 y- ín ,八成是脑子出了毛病。

宿羽姿势没变,脸上的表情也没变,只有两只乌黑透亮的大眼睛熟练地翻了个白眼,戳了戳他的后腰,“你当心死床上。”

谢怀压低了声音,颇为诡秘,“你还别说,我以前琢磨过几百种死法,想来想去,还是死床上好。就是一直没找着合适的人,你可算让我逮住了,天赐金童啊,小宿羽。”

金童小宿羽眨巴了眨巴眼睛,突然说:“劝你要点脸。你死了,我怎么办啊?”

他本意是让谢怀悠着点养养身体,结果这药罐子连一个磕巴都没打,“该怎么办怎么办呗。大多数王八都没祸害几年,人家的老婆不也都过得挺好,该打架打架,该下蛋下蛋。说得好像随便哪个王八都能祸害遗千年似的。”

宿羽在心里骂了声娘。

别人嫁j-i随j-i嫁狗随狗都哭惨,现在想想变j-i变狗都堪称浪漫了——他就跟谢大王八上了一次床,就变成了王八老婆。活该王八死得早。

王八接着说:“你想得倒是远。北济人一来,咱俩等不到二次上床就得携手归西了。”

他一边磕碜宿羽,一边挥手往后腰一摸,试图从宿羽手里把那封低三下四的信拿出来。宿羽没由他乱扯,也没松手,仰着头说:“我去送给林大人,让二殿下呈到御前。”

谢怀又捂了一会他的耳朵,才把他放开,“随便。但是没用,你别当回事。”

一封信洋洋洒洒地写完,谢怀已经在心里完成了“我输了”的心理斗争。信还没送出去,他倒像是已经给皇帝磕过了十个响头,并且心甘情愿毫无悔意,信送不送已经无关紧要了。

他这个人穷其一生都在跟自己较劲,成败得失的衡量标准只刻在他自己身上。至于别人看没看到他的较劲,他好像并不放在心上。

宿羽把那封看似遒劲实则绵软的信折了折,偷偷摸摸交给林颁洛,满怀期待地等了足足十五天,直到城中物资消耗殆尽,有了饥民生生饿死的传闻。

直到第十五天,城门都没有开,虎贲军都没有来——谢怀跟皇帝共享同一副骨血,相融之处自带相通,大多数时候话不需出口,结果自在心中。

这是后话。

在宿羽送走那封信的第二天,北济大军就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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