傀垒神 by 虞兮【完结】(5)

2019-05-16  作者|标签:虞兮


  “但是……”尽管是这样,他还是很难接受。
  “静女其姝。字余曰灵均。男楚辞,女诗经。爷爷又在我名字里加了个驱邪避鬼的傩字,爷爷他尽心尽力了,从来不亏欠我们中的任何一个。而且,毕竟是亲人,我也不想你死去。”
  这一刻,很多事情都明朗了,为什么从小爷爷奶奶对傩姝看上去总是近乎盲目依从,面对他却总是一副手足无措的样子。明明是讲究规矩的人家,自古男女七岁不同席,可家人也并没有一个出言告诫应当避讳的,反而放任两个人青梅竹马,同吃同住,感情融洽。爷爷对于他,确实是一番良苦用心。哪怕以后二人不再来往,甚至是恶交,兄妹不能如愿互相扶持。可因为一份年少情谊,对于他傩姝也不会袖手旁观,至少能确保他能性命无忧。手心手背都是肉,这份私心,已经说不清到底二老是偏向了谁?
  话说到这个地步,无法在这件事情上发表什么意见了,他继续又说,“陈远文说小时候三个人曾经一起玩过,可是他形容的那个人一点都不像我,反而感觉是你我颠倒了。还说我曾经像看什么秽物一样看着他。”
  “这是乡下的一贯做法,体弱多病的男孩都会被扮成女孩子养几年,驱除瘟疫和邪恶,也防止让上天知晓存在,福薄被收走。再加上技艺一般传子不传女,所以陈远文弄错了也不奇怪。至于我不待见他,是因为我很小就开了阴阳眼,陈家子孙身上都有脏东西……”说到这里,傩姝叹了口气,又问,“你想知道吗?想知道的话,我就全部告诉你。”
  灵均点点头。
  后面的事傩姝讲的就比较详细了,但大部分却很有逻辑,也不难理解。
  归根溯源,一切都要从爷爷苏启珑那一辈说起。从1949年10月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到1976年10月“文化大革命”结束,历时27年。27年里因破除封建迷信一刀切的原因,民间纸扎,傀儡戏一类宗教文化活动一度销声匿迹。直至1977年,才因宗教政策的逐步宽松而得以恢复。
  而在那时爷爷作为传统手工艺人,在圈子里名望还是颇好的。为了以后的事业发展,所以经过考虑,爷爷决定先养精蓄锐,提议大家去他的北方的家乡定居,等局势稳定再说。当时国内的一批传统手工艺的精英也相应了倡导,跟随着爷爷来到家乡,隐居避世了下来。
  那时候北峰山脉是叫九州城,可随着四面八方大量的艺人和匠人的到来,打破了这片贫瘠土壤上的僵局,九州城变成了宫廷工艺和民间工艺的保存地,艺匠城的名字由此而来。
  或者说从艺匠城被定下名字的一刻开始,除了残存的收藏,国内就已经依稀能看到真正意义上的传统手工艺了。而传统手艺这四个字,也只有从艺匠城流落出来的珍品才担当得起。
  而且不管是在当时的形式之下,还是现今,艺匠城的概念也只是在一些特定的传统手工艺人、匠人和买卖第三方之间的流传着,很少被外人掌握。
  听到这里他便好奇的插问了一句:“这样说现在这个地区有很多艺师吧?”
  傩姝又趁空喝了口茶,半开玩笑似的说,“举步为艰、后继乏人,这就是国内传统工艺的困窘处境,覆巢之下岂有完卵?再说艺匠城里潜龙伏虎,就算是城里的老一辈的艺匠也不知道艺匠城这潭水到底有多深。”
  说完,傩姝又继续开始讲了起来。
  可是人的眼界毕竟有限,再英明的远见也无法超越时空,爷爷无法预料到的是二十七年后全新的时代拉开了序幕——传统工艺昔日的辉煌荣耀遗落了。
  而那个时候世代制作傀儡子的陈家野心也开始在暗中蠢蠢欲动了。
  陈家除了代代传承趋近完美的技艺,之外还掌握一项极其特别本领——制作一种叫“傀垒神”的东西。(傀儡亦作“ 傀垒 ”。比喻郁结在心中的闷气或愁苦。)
  虽然叫做神,但到底是什么东西没人知道。知道的真相只是傀垒神会为家族带来好运。供奉傀垒神之后,家族很快会繁盛起来。但傀垒神的寿命并不长,陈氏家族气数耗尽时,就要有直系的长孙背负家族责任来制作。
  但制作傀垒神的方法太过残忍,并且傀垒神带来的作用也是两面性的,带来好运的同时,通常制作和使用的人本身也承受着诅咒。从某一年开始,陈家的子嗣就开始连着不明原因的猝死,直到血缘后代和熊猫一样稀少,迫不得已发展到从外收养的地步。害人终害已,所以陈家一度把这项秘术列为禁忌。
  可当时,也就是陈远文的爷爷陈允斌却打起了傀垒神的主意。可是因为年久再加上禁忌,方法几近失传了。陈允斌只好另辟他法,结果他想到的还是一贯的带有陈氏阴损作风的法子,就是找有阴阳先生一样本事的苏家人帮忙,把图纸修补好。加上纸扎本来就是扎制、贴糊、剪纸、泥塑、彩绘等技艺融为一身的民间艺术,所以最适合不过了。
  而当年被盯上苏家的倒霉蛋就是小叔叔。因为小叔叔娶了一个陈家的女人,两个人还生了个儿子,孩子过完周岁,婶婶便就时不时的提起图纸的事,后来就越渐过分,常常哭闹威胁他不答应就带着儿子一起死了算了。小叔叔本来就耳根子软,再加上经不起这种变相的虐遇,就硬着头皮答应了。
  结果小叔叔在着手的第二天晚上回家的路上就坠崖死了,后来村里人在崖底找到尸体大家却都不敢动。
  “为什么不敢动?”他又轻声插了一句。风顺着窗子吹进了店里,他觉得寒气瞬间覆盖了全身。
  “因为尸体太邪门了,明明是摔死的,可是死状却完全不符合事实。”不知道想到了什么,傩姝的眉头皱的更厉害了。
  当时场面整个僵住了,可是又不能让尸体这样一直在野外暴露着,大家就提议去把爷爷请来。因为要料理后世,所以当时她也被带着一起去了。
  小叔叔当时就躺在地上,面目扭曲,瞪着眼睛,脸上全是红艳艳的血,红色的眼睛,红色的鼻子,嘴,还有耳朵……身上都是伤口,衣服和鞋子也都破破烂烂的,好像被什么东西追杀急着逃命一样。
  傩姝当时也细心的看了。可小叔叔身边并没有什么痕迹。毕竟那时候她还小,可能也只是无用的臆测。
  当天葬礼办好后,婶婶就带着儿子回了娘家。头七的时候,爷爷带着她,还有一堆纸扎和补品去了婶婶的娘家。等推门进去后,婶婶就吊在房梁上荡悠着,而孩子被喂了蓖麻子死在了脏兮兮的火炕上。
  当时爷爷好像也猜到小叔叔家的事八成和陈家脱不了干系,便和陈家断了来往。陈允斌也不得不暂时把计划搁置下来。
  可能也是小叔叔家的事对这个平静小村子而言太诡异。每次想起来都让人惴惴不安,更不要说有人会主动提起了……所以大家都不约而同的对这件事缄口不语,再悚然也都这么渐渐的淡了下了。
  又过了若干年后,陈远文的才华开始崭露,再加上他本来就心无旁骛醉心于傀儡,技艺接近巅峰,很容易对傀垒神产生兴趣。于是在得知她阴阳先生的副业后,陈远文便以购物为幌子来试探。她一直在打太极态度敷衍,不过陈远文也是个聪明人,在清楚苏家这边指望不上,之后便自己想办法弥补图纸的缺憾——器官移植。而陈陈就是这一代的傀垒神。
  傩姝推测傀垒神的生命活动,除了正常的物质基础和结构基础外,很大一部分需要的是类似强大能量体为核心,通过灵气的循环来维持的,所以陈远文才挑选了较近的资源,软柿子一般好欺负同时带有灵力的自己的下手,而不是其他更简单就能得到的器官。
  而后面的事情不用听,他的思绪也整理的差不多了。
  为了各自的目的,陈远文和欧阳涵都投靠了器官中介的上层王副校长,而王副校长的目的可能是寻找女儿王菱需要的心脏,或是钱权一类的,或者都有一些,谁知道呢?
  傩姝的冥器生意,一般都有三不接,一是不明死因的不接,二是自杀而亡的不接,三是天打雷劈的不接。
  而楚遥是个白血病患者,是病逝,还有医院的死亡通知书,器官很明显是死后捐献的,至于是怎么到了陈远文手里的就不知道了。至于离开村子前一晚的噩梦,明显就是楚遥的托梦,警告他有危险。傩姝还和他说像楚遥这样正常状态的灵体,会直接到黄泉路,是很少有精神力量能遗留在物质世界的,就算有也只是一些残念和影像,死亡很长一段时间后还能托梦的,是极其少见的。很有可能是得到了帮助。至于到底是什么原因,她就不清楚了,也没兴趣知道。
  傩姝说陈远文的异变扭曲也不是不可以理解,只要去陈家居住的祖宅里看一眼就明白了,就像越渐腐朽的技艺一样,都弥漫着腐败的味道。
  金粱玉柱的府邸就如同匣子,装满了傀儡一样的陈氏族人。他们全是被禁锢在森严的规矩和陈腐的思想之下的傀儡,就算拥有着身体的自由,依旧是心灵的囚徒。
  陈远文也想释放那些傀儡一般的族人。他甚至想赋予傀儡生命,所以破格制作了不同意义的傀垒神,能自行活动的陈陈。这是一次革命,在去糟取精的基础上,采用新的方式,新的技巧,制作出新的傀儡,他想要以此开始改变陈氏家族的迂腐,融入新的气象。可是封建代表却是他所有的亲人们。他们却甚至都可悲到,意识不到自己已经身在惨剧之中了。
  他知道家族继续着因循守旧,自己再畏手畏脚的话,最终大家只能落得被时代遗弃的下场。那个时候的陈远文已经是决绝的困兽,越斗越狠,无法罢休……
  “虽然陈远文可以理解,但是体谅不代表着原谅。罪恶还是罪恶,这一点是没办法动摇的。”这是傩姝对他说的最后一句话。
  苏灵均知道,从某种程度上讲,傩姝很有可能是唯一能够理解陈远文的人,或者说也可能是他唯一的同伴,唯一的竞争者。
  他们两个人横溢的才华对家族来说,既是福祉,也会是灾难。整个家族会因为他们的天赋异禀而得到长远的辉煌,但是却可能因为他们的才华而被彻底颠覆……他们的作品会向世间证明,即使不再完全使用被奉行的传统技法,也能同样制作出使人屏息的美好作品。同时也会让世代传承的牢固洗练的技法有所动摇。
  而背负这种将会被结束和驱逐的艺术生命压力的苦楚,也只有同样的天才之间才能理解。
  作为本应前程似锦的医生,他道德败坏,但他对待傩姝一直尚余爱怜,不管是面对她对自己小时候的厌恶,还是长大后的倦怠。
  傩姝在他心目中是光彩夺目的。虽然一样出于世家,同样也继承了家业。傩姝的世界是自我且完整,她开创的新道路,能够走的得很远很宽,跟他霄壤之别。就像是一个自己永远憧憬的存在一样。
  然而,要是傩姝不是在世家背景教育下成长,或者没有爷爷这个支柱容许她乱来,再加上苏家男丁不是一堆阿斗的情况下,会怎么样?估计也是一个受到传统势力排挤,前路坎坷,空有抱负的沧海遗珠。
  但是这一切都是假设。
  回家的路上,傩姝还
  是照旧一个人走在前面。灵均如今回想与陈远文相处的那些时光,虽然是硬挺着挨过去的,但已经不像当初觉得那么痛苦了。
  他这一次终于能下定决心,和陈远文,和那段日子,还有依稀的悸动……说再见了……
  明明决定以后要笑着面对这一切的,可是……为什么却止不住泪水滑落下来?
  也许接下来不管是陈远文,还是这段并不愉快的回忆,都会被飞逝的时间洗刷掉。但他也许永远都无法忘记,这一天宛如侵染了风霜暮色,艳丽的让人觉得凄楚,殷红的夜空。
  冷清的月光照耀着一片一片飞舞的雪花,静谧的庭院里依旧是坤烟袋制造的云烟缥缈,温热的一壶煮酒方可畅快醉一场,耳边只剩傩姝自己的声音一遍一遍地在空旷的门廊萦绕:“看取棚头弄傀儡,抽牵全藉里边人。”
  ——人生如同傀儡戏,喜笑怒骂,身不由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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