浮生长恨欢娱少 by 赭耳【完结】(3)

2019-05-15  作者|标签:


  他自幼聪颖,当然知道韩霁言此次北上绝不止报家仇靖国难这么简单,而他的上书请命自然也意味着他韩霁言与自己恩断义绝,再无干系。
  可那又怎样,或许自己所在天平的一边比之国恨家仇在韩霁言心里不是最重的,但是过往岁月的温情呵护难道是假的吗?就算在韩霁言心里,自己不是最重,但在自己心里,却只有一个韩霁言。
  他突然忍不住流下泪来,“父亲,孩儿不孝。”他这一去,便是选择了韩霁言,将生他养他的父亲置之脑后。
  “孽缘啊!”施恒长叹一声。
  汴梁的郊外人烟稀少,比起城墙之内是两番景象。施琅然抬头远望,仿佛目越千里,只系在那一人身上。
  韩霁言的行军很不顺利。这次出兵的士兵良莠不齐,行军速度被大大拖累,已过两日却才行到郑州。
  比起行军,更不顺利的却是此时的形式。韩家军在上一役中折损过半,精锐部队更是全员消耗在石林,而朝廷积弱,拔不出多少兵力让韩霁言带走。此次出征,头顶着大将军的名号,手下却仅是一个校尉的编制。边关还驻守着两万兵力,加上这一万,对上凶狠残暴的鞑靼,韩霁言不仅露出一声苦笑。何况新加的这一万兵不隶属韩家军,领头的几个将领也不像是服管教的样子。施伯伯所给的一百名的武林人被他编为小队,但这一小队之人皆为单打独斗者,不成兵力,只能用于奇袭。韩霁言闭上眼,吸入一口河北苍凉的空气。
  疾行半月,两军终于汇合。韩霁言看到高空迎风飘扬熟悉的“韩”字旗,连日来紧绷的脸才终于缓和。
  韩霁言策马,缓缓走上军营前的高低,他扬头,看着下方寒光闪闪的铁衣,一张张饱经风霜的面容,他闭眼,感受着塞北粗粝的风沙吹打在脸上,胸膛荡漾着一股浩然之气。为了这个决定,他已经痛失太多,所以——
  他要胜,不仅是收复失地,驱除鞑虏,更要扬眉吐气,使韩家再不受束缚。
  他张眼,双目如电,扬头高声,“众位将士,韩某年少不才,本无能担此重任,承蒙圣上不弃,愿挥师北上,灭鞑靼,靖国难。区区偏远小民,竟挑衅大梁国威,夺取大梁十二座城池,致使北方百姓陷于水深火热之中。我愿承父志,死国之心,海不枯,山不烂,绝无止息。誓夺回国土,护我百姓,歼灭鞑虏,不死不休!”
  “夺回国土,护我百姓,歼灭鞑虏,不死不休!”
  “夺回国土,护我百姓,歼灭鞑虏,不死不休!”
  “夺回国土,护我百姓,歼灭鞑虏,不死不休!”
  激荡的豪情蕴在塞北的风沙中,像海浪一般越传越远。
  将士的声音一传十,十传百,渐渐汇成巨大的声浪,响彻戈壁。
  初夏的扬州,自有一番风光趣味。
  日光晴朗却不热烈刺目,合着柳絮蹁跹,缱绻的风里传来不远处淡淡的莲香,小荷初露,亦有早熟的芙蕖迫不及待地现出了花蕊。百灵鸟清脆的鸣叫划过天际,又落到池塘的睡莲叶上,一只天鹅游过,荡开一尾涟漪。
  “王爷,这是今年新春的茶,合着祁连雪水煮成的,您尝尝。”王顺喜半弓着着身子,捧着越窑青瓷冰裂纹南瓜壶,替半合着眼在躺椅上小憩的庆王斟了一碗茶。
  “嗯。”庆王眯着眼从鼻子里应了一声,也不去接茶,“韩家小子去北边了?”
  “是。”王顺喜将南瓜壶放在海棠式的雕漆几上。“韩小公子前几日离的京城,今日怕是到塞北驻地了。”
  庆王看着前方池塘里的白鹅,“韩家,呵,当年韩老将军之时怕是就忍不住了,奈何偏要先安定了外忧,白白错失了良机,还不是被父皇赐死在沙场。这韩守平倒是个忠臣,可惜碰上个新登基的白痴,又枉死了。至于这韩小子,怎么还是绕不开他父辈的老路呢。”
  “王爷?”
  庆王拿起茶盏,抿一口茶,“小顺子,好戏就要开场了,让本王看看,是这韩小子灭了鞑靼,覆了王朝,还是重复前辈的命运,屈死沙场,无人收尸。”
  王顺喜是跟随庆王多年的老人了,听了这番大逆不道地话,也不惊慌,“那王爷,是希望何种结果呢?”
  庆王笑了笑,“梁朝气数已尽,韩家人却也不见得是天下之主,”他掩上茶杯,”罢了罢了,天下又与本王何干?我合该窝在这天上人间,做个闲散逍遥王。”
  “王爷总是如此,当年先皇驾崩,要是您同意继位,哪还有这么混乱的世道呢?”王顺喜又替他斟满茶。
  “皇兄去得太早了,但区区一代之力也挽救不了大梁,至于我,”庆王勾起一个笑,“小顺子,你莫要激我。我的心里没有这苍生天下。”他倾身向前,年轻俊美的亲王凑近与他相伴多年的侍从,轻轻印上一个吻,“只有你。”
  清秀的侍从顿时羞红了脸,“王爷!”
  庆王最爱看他褪了平日沉稳时的娇羞,“来,趁着这好天气,我们来做点开心事。”
  “王爷……”
  “乖,听话。”
  勾人心弦的低吟浅唱在飘香的空气里散开。
  百灵鸟被水波惊了心,扑腾着翅膀飞走了,风和日丽,天高云淡,真是一年好时光。
  施琅然蓦地自梦中惊醒。他睁眼,看到窗外花木重重和又圆又亮的月。
  这是个安静的世界,没有杀戮,没有鲜血,没有死亡。
  但这圆月之下,只有孤寂的他。
  韩霁言的军队已夺回了五座城池,往后要深入沙漠,便更加困难,他在暗处帮韩霁言奇袭敌营,采买补办,更加知道韩军不过拼命维持现状,兵力严重不足,附近的村落城池又是常年被卷入梁鞑之争的,此时急需修生养息,不能从民间募兵。
  施琅然眉头紧蹙,“徐正!”他扬声向帐篷外喊道。
  一个高个青年立马出现在帐内,“少主。”他拱了拱手。
  “徐正,我决定在韩军之前破了雁城。”
  “少主三思,雁城封闭城门已余五日,我们根本不可能乔装打扮成商贾入城。”徐正急道。
  “陆路不通,便走水道,挑十名游水好手和我走护城河,从水下入城。”
  “少主不可,那样太险了!”
  “兵行险招,才能出其不意。”
  “可是就算入城,区区十人也奈何不了鞑子啊!”
  “不用全歼。”施琅然闭上眼,“命人通报韩军,我们为他们打开城门。”
  “通报?他们会来吗?”徐正一愣。
  “会的,”施琅然垂下头,“霁言哥哥现在已经别无选择。”
  “报——”士兵的声音出现在将军帐外。
  “进来。”韩霁言说道。
  “将军,一支箭带着这封信射在营地附近。”士兵半跪这,呈上书信。
  “呃?”韩霁言一惊,像营地射箭代表着示威,可他已安排士兵巡逻至营地五百米之外,难道对方竟有如此强悍的弓箭手,竟能持箭跨五百米的射程?韩霁言接过信,揭开来看,却不是来自鞑靼。
  “将军。”军师韩有推帐而入,“是敌方示威吗?”
  “不……不是。”韩霁言这几日被军情弄得焦头烂额,此刻却现出一个轻松的笑来。“是好事。”
  “子介,近日来我常觉得有人在暗中帮助我们,破城后除了守城将士城内无一敌兵,采办之事也往往及时精准,我曾以为是运气,但哪有这么好的运气!今日一看,果然不假。”韩霁言将信件展开递给韩有。
  韩有接过,匆匆一扫,“这……可信吗?”
  “就算不可信,也不会吃亏的。”韩霁言叹口气,“存粮不多,兵力不足,假如不赶快进城,这仗就不用打了。子介,我们别无选择。”
  韩有看着韩霁言憔悴的面容,放下书信,微微躬身,“我知道了。”
  韩霁言知道举事之艰,却不想,才开个头,就被世道的车轮碾压着前进。
  雁城的城门破了。
  施琅然被徐正从护城河里捞出来,他背上中了两箭,又只身斩杀了鞑子的守城将领,硬撑着看到徐正几人将城门打开,便体力不支,从城头**。
  疗伤的时候他一直垂着眼,绷带几乎缠满了他整个上身,尖锐的肩头刺断了他两根肋骨,但这些都不是他失落的原因。
  他没想到,雁城里早成了人间地狱。
  戈壁上的粮食稀有,但这一带依附绿洲,水源和粮食就显得不那么稀缺了。但是雁城闭城六日,存粮早已耗尽,挖草根食树皮满目皆是,卖儿鬻女,易子而食更不鲜有。施琅然突然觉得好累。
  “少主。”徐正担忧地看着施琅然。
  “没有用。”施琅然突然张口。
  徐正一愣。
  “没有用,霁言哥哥进了雁城,还是没有兵,没有粮。”施琅然缓缓地抬头,看着远处的烽火,“我要为他破开颖城。”
  “少主!”徐正瞪大眼。
  “颖城是绿洲附近最后一座城池了,若不能在哪得到补给,便不可能深入沙漠,而皇帝,不会让他回头。”
  “少主,我们只有二十四人!”
  “我有办法。”
  “少主,主上命我们来时让我们保护你,不是让你冲锋陷阵!”
  施琅然挥挥手,不让他多话,“我意已决。”
  隔日,施琅然带着手下疾行来到了绿洲边缘的城市——颖城。
  颖城是出关第一大城,也是梁鞑两国必争之地,虽是军师要地,但这座城池并不大。不过他一面是沙漠,一面是石林,易守难攻,哪一方夺过了城池便抢占了先机。鞑靼显然很看重这做城,此处面积是雁城的一半,驻守的兵力却是雁城的三倍。而此处,也正是韩霁言的父亲,韩守平命丧之处。
  正因如此,施琅然知道,韩霁言定会不惜一切代价破城,而他绝不愿看到韩霁言半点损伤。
  “少主,”徐正单膝跪地,“属下已整装待发,一切听凭少主吩咐。”
  “徐正,你可能觉得我疯了,”施琅然抬头看着远处严密如铁桶般滴水不漏地城池,“但我大概真疯了。”他顿了顿,“整个颖城只有一个水源,所以破城很容易。”
  “少主!”徐正猛地抬头,不可置信地望向神情淡漠的少年。
  “杀了水源的守卫,向水源投毒。”施琅然冰冷地吐出每一个字。
  “城里还有梁国的百姓啊!”徐正直起身。
  施琅然没有看向徐正,他的目光还是投向远方,或许是投向某个虚无的幻像。
  “我宁愿负天下人,”他突然笑了笑,他的笑美丽而珍贵,在这贫瘠的塞北更有一股动人的韵致,“也不愿负他。”
  


☆、第 4 章

  颖城之役死了整整两万人。
  当韩霁言踏入城墙之时,见惯了生死,对血腥气麻木的他也不禁闭上了眼睛。
  尽管获得了胜利,但这胜利的代价未免太了一点。
  韩有看着哀鸿遍野的景象,手都在发抖,“不知道是何人在帮我们,但这手段未免太阴毒了一点。”
  韩霁言抿着唇,双目放空,在他的脚边叠着两具扭曲的尸体,那还是两个孩子,相互拥抱,眼珠暴起,张开嘴巴仿佛在痛苦的□,他们不甘地死去。死去的人的不甘和他自己的不甘比起来,差了多少呢?
  韩家世世代代为梁朝锁驱,保疆卫国,开拓国土,哪一次不是去的极险极危之地,哪一次不是奋战得遍体鳞伤,但结果呢?
  将士没有死于敌人的刀刃,却被效忠的皇帝用阴险的方式害死。
  一代又一代。
  韩霁言攥紧拳,他不甘,这是传承数代的不甘,哪怕血流成河,他也在所不惜。自他抛弃心中珍宝之时,就再没什么重过先辈枉死的冤屈和那颗复仇的心。
  “那是为我杀的。”他收回目光,绕过尸体,向前走去。
  所有的罪过都是因他而起。
  今夜很冷,却出乎意料的平静,没有嘶吼的风声,也没有令人战栗的杀戮声。
  施琅然低头看着自己的手,莹白修长,哪怕指腹和虎口处有习武而留下的薄茧,也一点都不损其美。
  过往的岁月他都像一个神仙般活着,所有人都喜爱他,呵护他,赞美他……但是今天,每一个人都惊恐地望着他,辱骂他,诅咒他……他知道爱会让神仙掉落人间,却没想到自己竟成了地狱浴血的修罗。
  他猛然闭上眼将手捂住脸,捂住耳朵,逃避那一遍又一遍在他眼前回放颖城尸积如山的场景,没有喝下毒药的人被他尽数斩杀,他满手的鲜血,甚至脸上,身上,目力所及,全是深红,耳边回响的痛苦的□声,濒死的呼救声……
  太恐怖了,他尝过爱的甜蜜温馨,竟不知爱有如此的恶心疯狂。
  他的眼泪从指缝间滴落。
  可是,这些死亡算什么,一旦霁言哥哥反抗朝廷,死去的人只会是这两万人的数是倍,数百倍……
  颖城的人死,只为成全他认定的爱情,天下人将死,只为洗刷韩家数代的冤屈。
  这个世界已经疯了。
  但疯的,是世界,还是人心。
  “霁言哥哥,我或许,坚持不了了。”施琅然喃喃低语。
  誓言到底算什么,假如誓言如此之不牢靠,那么为什么世人还是如此地相信它呢?
  “汝为吾妻。”天空中隐约传来熟悉的声音,那也是如今日一般的好天气,风很淡,云很轻,白鹭掠过湖面,彩蝶舞动花间,青青河边草,依依堤上柳。施琅然淡淡地笑了。
  哪怕千里之外充斥着血腥与残忍,此刻扬州的庆王府却仍是一副天上人间的景象。
  春日已尽,春意却未完,花团锦簇的庭院里蝴蝶飞舞,池塘里的红莲白莲青莲开得正艳。
  庆王兴致极佳地在庭院里作画,王顺喜在一旁伺候笔墨。
  “常言春日好,本王却觉得春不如夏。”庆王瞄着池塘里的荷花,慢悠悠地说。
  “王爷是碰着何时就说何时好呢!”王顺喜替他磨匀墨,递上一支羊毫。
  “嗯?谁说的。”庆王接过羊毫,“这辈子我见过千百美人,”他顿了顿,黑亮的眸子望向温顺秀美的王顺喜,“这美人我却觉得只有你好。”
  王顺喜被他调笑惯了,还是免不了脸一红,“王爷又逗我了,外面的施公子才是大美人,奴婢在他面前都要自惭形秽了。”
  庆王一挑眉,俯身在生宣画上一朵写意青莲,“美则美矣,却无神韵,比你差远了。”
  王顺喜垂下眼,“我本不是靠美貌得于王爷,王爷也不必说这种话,我看施公子这般标致人物,世间是再难寻了。”
  庆王看他一眼,勾唇笑开,“你既然知道美貌于我无用,就不要再多话了。”
  “王爷!”王顺喜着急地瞪他,“爱美之心人皆有之,我总不愿看这样的美人垂泪。”
  “你就是心太软!”庆王作势敲了敲他脑袋,“才易被人欺负啊。”
  王顺喜低眉,“那都是过去的事了。”
  庆王看他如此,心神被绊在过往回忆里,隐约生出点不悦,招呼他拿来狼毫,换了熟宣,“你莫要担心,那施公子内里可不如表面上看着这般精致易碎,他既然是来求我,那本王总得把姿态做足。坐好,我先为你画个肖像,再去会他。”
  王顺喜一急,庆王做事本就慢悠悠的,再画个工笔人物画,只怕等到月上柳梢头才见着施公子,可怜那施公子跑死几匹马赶来,茶亦未尝一口,他赶忙上前牵住庆王的衣袖,“王爷你也大了,怎么折腾人的脾气还是不改,施公子千里迢迢赶来,您这样,也太……太无情了。”
  庆王也不恼,依旧带着笑,“我无情你不是早知道了,小顺子,今儿个我心情不好,你若再为外人说话,管他什么人我都不见了!”
  “你总这样,”王顺喜都快急哭了,“小孩子心性。”
  “乖,宝贝,拿你的绝活逗我开心,我就去见那个施公子。”庆王顺着王顺喜牵他的手臂,把他搂在怀里,左手不老实地抚摸起来,压低声音,贴在他耳旁说道。
  王顺喜脸红得如涂了胭脂,配着他水灵灵的眸子,要让人醉倒了。
  他嗫嚅着,左右又说不出话来,他被庆王欺负惯了,尽管虚长王爷几岁,却常常在庆王眼前失了常态,最终,只得别扭地蹲□,小心地取下庆王腰间的玉佩和镶金丝的朱红腰带,做些他伺候惯了,羞于见人的事。
  当真是□无边,春意盎然。
  施琅然坐在空荡荡的偏厅,没有仆从服侍,亦没有吃食招待。他也没有在意,只是盯着偏殿横梁的雕花出神。自他离开汴梁来到漠北,他已经太久没有这样,头脑放空,静静地坐着。
  以前他从不认为,就这样静坐,已经十分幸福。
  他突然想起他初见韩霁言的那段岁月。
  幼时他与父亲独居山谷竹屋,久不见人烟,生活清静却也寂寥。后来父亲出山出任武林盟主,他住进了九进大宅,门庭若市,他看着人来人往,却觉得茫茫的身影都只是远处的影像。直到他十岁,见到韩霁言。
  他不知道那算不算一见钟情,但那一刻,他感到自己胸腔的心脏在真实地跳动。大概是上天注定的缘分,只一眼,施琅然就相信他要与韩霁言在一起,无论如何,都要在一起。
  “看来王府的木匠得受重赏了。”突然一个略显轻浮的声音传来。
  施琅然定睛一看,只见一个人穿着金黄纹龙袍服,系着朱红白玉双扣腰带,头戴丹红的珊瑚项珠,相貌堂堂,眉目如画,脸上挂着淡淡的笑,想必就是庆王爷了。
  施琅然连忙起身作揖,“草民拜见王爷。”
  庆王却不接话,“王府的横梁如此好看吗,竟令施公子看出神了。”
  施琅然低眉,“王府各处自然都是精精致致的。”
  庆王慢慢踱步,坐在上位,此时仆役早就鱼贯而入,在案几上摆好茶点,垂手站在堂柱旁听差。庆王端起一盏茶,闻了闻茶香,“听说武林盟少主向来清高自傲,”他喝一口茶,看下堂中仍保持躬身而立的施琅然,“今日看来,传言不可尽信。”
  这番刺耳的话在施琅然听来却毫无感觉,他无情无感惯了,全部身心都给了韩霁言,外人传的心高气傲不过是因他的无悲无喜,旁人的风言风语也入不了他的耳。
  “王爷英明,想罢已得知在下的来意。”
  “英明?”庆王挑眉,“我可不英明,我可是个只知享乐胸无大志的混帐王爷。”
  “王爷,明人不说暗话,您若混帐,就不会在漠北布下暗兵了。”
  庆王早知他今日前来定是看破了他的伪装前来借兵,但听他说得这样不客气还是有些不悦,“施公子,不仅消息灵通,胆子也不小。”
  施琅然听出他语气里的微怒,慢慢抬起头来,“王爷,胆子算什么,只要您愿意出兵,我命也可以不要。”
  庆王并不是第一次见施琅然,他少年意气时行走江湖,也见过这传闻中数一数二的美人,但到底不曾这样近距离的直视过。被施琅然眼一瞧,庆王不由地产生几分感叹,难怪小顺子为他说尽好话。
  论貌美气佳,这世上当真没有几个人能比过他。
  可前话说了,美貌对他毫无意义。
  他勾起嘴角,“本王一时糊涂,施公子,先坐下说话吧。喝喝茶,这茶是今年新贡的,由江南采茶女摘采,再由**揉制,泡上快马取回的祁连雪水,”他品了一口,“如此珍品,皇宫也不见得有呢。”
  施琅然看话题被庆王一笔荡开,也知道此刻着急无用,便老老实实地端起茶盏,品了起来,只是此刻,他哪里还品得出什么江南新茶,祁连雪水。
  就在两人闲话之时,一人突然从□走出来。
  施琅然看向那人,他身穿一身太监服,却全无太监的妖媚别扭,反倒气韵高雅,仪态自然。施琅然观其筋骨大约三十出头,但大约由于皮肤白皙没有胡须,倒显得比实际年龄小上许多,他的相貌不过中上之姿,却意外地令人赏心悦目。施琅然不由多看了他几眼。
  王顺喜走到庆王面前,俯身作揖,“王爷。”
  庆王抿了抿唇,略有不悦,“你怎么出来了。”开始折腾他就是不想让他过来帮衬施琅然,没想到小顺子居然还能下床走路。
  “王爷宽厚,莫要苛刻了客人。”王顺喜上前替他斟茶,不明显地皱了一下眉。
  “我哪里苛刻,不是正让他喝茶呢?”自王顺喜一出现,庆王的全副身心便都放在他身上,自然没有看脱他轻微的皱眉,连忙上前揽住王顺喜,“可是身子不舒服,叫你不要出来。”
  王顺喜哪里想到庆王会在施琅然面前做出这样越矩的动作,一时不察被他搂得满怀,待回神,又挣脱不得,脸又红了,只能轻声推拒,“王爷。”
  施琅然没想到会见到这么一出,愣了愣神,便心思通明,见庆王抱着王顺喜往屏风后头走,赶忙出声拦住,“王爷。”
  庆王这才想起还有个施琅然。他急着送王顺喜回房,但敷衍施琅然显然会使王顺喜不高兴,他抿了抿嘴,看向施琅然,“我答应你出兵,但你要答应我一个条件。”
  施琅然一喜,万不曾想到如此轻易就讨得庆王的许诺,“一切听凭王爷吩咐。”
  庆王的面相突然严肃起来,“你颖城投毒,本是罪不容诛的重孽,但念在你一心为国,便只要你一死。”
  施琅然早想到庆王会惩罚他颖城之事,那是他应得的报应,即便凌迟处死他也绝无二话,他正想点头答是,庆王的声音又响起。
  “但是你的命于我无用,于死去的颖城百姓也无用。所以,我不要你死。”
  施琅然一愣,抬头看向庆王。
  “我要你写一封遗书寄予韩霁言,从此隐居世外。”
  施琅然与王顺喜皆是一惊。
  “不管你用什么方法,要让韩霁言相信,你已身死!”
  


☆、第 5 章

  入目是一片耀眼的黄沙。
  “杀——”遥远的天际隐约传来呐喊声,弹指间,那声音便如雷霆之势携风带雨而来,破开漫天的风沙,“杀——”
  天际渐渐显露出一线闪着银白的亮色,沙场飞起,庞大的军队陡然出现在偌大的荒漠上,而沙漠的另一边,身穿铠甲挥舞长矛的鞑靼人跨着肥膘骏马,怒吼而来。
  韩家军与鞑靼终于在一望无垠的沙漠上碰面了。
  “将军。”韩有勒住马缰,靠近韩霁言。
  韩霁言却仿佛听不到韩有的声音,只知策马向前,挥起长刀,又斩落一名敌将。他本擅长的是剑,奈何文雅精美的剑却不适合这样野蛮的战场。沙漠直面肉搏战中,由于地域平坦辽阔,所以没有奇袭,也没有计谋,只有□裸地拼杀。何况韩家军人数有限,布不了双面包抄的阵法。
  杀!杀!杀!
  韩霁言赤红着眼,目眦尽裂,握着刀柄的虎口早已破开,鲜血顺着手肘滑落。
  他是韩家军的总统领,更是韩家军的灵魂,他必须身先士卒,英勇无畏,才能在这场没有退路的战争中带领他的士兵,杀出一条血路。
  战争,从来都是□而血腥的,哪来那么多决胜千里之外,运筹帷幄之中,他只有挥起大刀,再重重砍下。
  “将军!”韩有奋力甩开一个扑上来的鞑靼人,向着韩霁言的方向奔去。“将军,西面被鞑子破开了缺口,”他一挥刀,“我军不利啊!”
  韩霁言面色肃然,右颊沾染着新鲜的血液,令他看起来像是浴血而生的恶魔,“他们破我西路,我就破他东路!”
  韩有一愣,抬眼看向盔甲如同血洗的韩霁言。
  他就像被战神附体了,浑身上下燃烧着烈火,挥刀,砍下,遇鬼杀鬼,遇神杀神,遇佛杀佛。
  韩家人的血里流着战神之血。
  韩家军一直流传着这样的传说,但他作为韩家收养的孤儿自小在韩家长大,清清楚楚地知道,汴梁的韩霁言是如何的风流儒雅。
  他精骑射,擅丹青,通史经,贯六艺。
  梁人赞其气韵相貌无双,叹其才华风度绝伦。
  韩有也是这样认为的,韩霁言就像个完美的贵公子,向着世人展现他最风度翩翩的一面,却没想到,有一天,他会看见,韩家的战神之血在这位贵公子身上重现。
  那不是战神之血。
  是恶魔之血!
  韩霁言以一人之力,生生破开了鞑靼军队的东路。
  每个国度都会流传着战神的传说,那些将领身怀绝技,武艺高强,英勇刚烈,创下令世人瞠目结舌的功绩。好比在韩家军,就有着老将军韩光礼连战一百二十三名敌将的传奇,副将军韩继年连杀两天两夜的记录,威武将军韩守安收复四洲的奇迹,定远大将军韩守平退敌三千里的壮举,大公子韩汕言单骑取敌首的颂歌……
  韩有原以为这些传说总免不了被人为夸大,直到今日,他看到浸透鲜血,面目不清,手握长刀的韩霁言。
  他不能自制地流下泪来。
  是真的,战神之血的传说,是真的。
  韩家军的每一个人都感到灵魂在战栗,他们满目崇敬地看着前方的将领,呐喊着,挥起兵器,向前冲去。而鞑靼人都不由握紧马缰,有的人甚至看着迎面而来的韩家军,不由退了几步。
  鞑靼将领握紧长矛,又勒紧了马缰,抿紧嘴唇。又来了,韩家的魔鬼。
  若论人间天堂,扬州的庆王府自称第二,怕是无人敢称第一了。
  庆王抚着扇,在他名满大梁的庭院搭了个戏台,点了出天女散花——风吹荷叶煞,跟着眉目留情的花旦,捏着嗓子唱:天上龙华会罢……锦排场本是假,箭机关俺自耍,莽灵山藤牵蔓挂,作践了几领袈裟……任凭我三昧罢、游戏毗耶。千般生也灭也迷也悟也,管他凭么挣扎,着了语言文字须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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