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4 章
颖城之役死了整整两万人。
当韩霁言踏入城墙之时,见惯了生死,对血腥气麻木的他也不禁闭上了眼睛。
尽管获得了胜利,但这胜利的代价未免太了一点。
韩有看着哀鸿遍野的景象,手都在发抖,“不知道是何人在帮我们,但这手段未免太阴毒了一点。”
韩霁言抿着唇,双目放空,在他的脚边叠着两具扭曲的尸体,那还是两个孩子,相互拥抱,眼珠暴起,张开嘴巴仿佛在痛苦的□,他们不甘地死去。死去的人的不甘和他自己的不甘比起来,差了多少呢?
韩家世世代代为梁朝锁驱,保疆卫国,开拓国土,哪一次不是去的极险极危之地,哪一次不是奋战得遍体鳞伤,但结果呢?
将士没有死于敌人的刀刃,却被效忠的皇帝用阴险的方式害死。
一代又一代。
韩霁言攥紧拳,他不甘,这是传承数代的不甘,哪怕血流成河,他也在所不惜。自他抛弃心中珍宝之时,就再没什么重过先辈枉死的冤屈和那颗复仇的心。
“那是为我杀的。”他收回目光,绕过尸体,向前走去。
所有的罪过都是因他而起。
今夜很冷,却出乎意料的平静,没有嘶吼的风声,也没有令人战栗的杀戮声。
施琅然低头看着自己的手,莹白修长,哪怕指腹和虎口处有习武而留下的薄茧,也一点都不损其美。
过往的岁月他都像一个神仙般活着,所有人都喜爱他,呵护他,赞美他……但是今天,每一个人都惊恐地望着他,辱骂他,诅咒他……他知道爱会让神仙掉落人间,却没想到自己竟成了地狱浴血的修罗。
他猛然闭上眼将手捂住脸,捂住耳朵,逃避那一遍又一遍在他眼前回放颖城尸积如山的场景,没有喝下毒药的人被他尽数斩杀,他满手的鲜血,甚至脸上,身上,目力所及,全是深红,耳边回响的痛苦的□声,濒死的呼救声……
太恐怖了,他尝过爱的甜蜜温馨,竟不知爱有如此的恶心疯狂。
他的眼泪从指缝间滴落。
可是,这些死亡算什么,一旦霁言哥哥反抗朝廷,死去的人只会是这两万人的数是倍,数百倍……
颖城的人死,只为成全他认定的爱情,天下人将死,只为洗刷韩家数代的冤屈。
这个世界已经疯了。
但疯的,是世界,还是人心。
“霁言哥哥,我或许,坚持不了了。”施琅然喃喃低语。
誓言到底算什么,假如誓言如此之不牢靠,那么为什么世人还是如此地相信它呢?
“汝为吾妻。”天空中隐约传来熟悉的声音,那也是如今日一般的好天气,风很淡,云很轻,白鹭掠过湖面,彩蝶舞动花间,青青河边草,依依堤上柳。施琅然淡淡地笑了。
哪怕千里之外充斥着血腥与残忍,此刻扬州的庆王府却仍是一副天上人间的景象。
春日已尽,春意却未完,花团锦簇的庭院里蝴蝶飞舞,池塘里的红莲白莲青莲开得正艳。
庆王兴致极佳地在庭院里作画,王顺喜在一旁伺候笔墨。
“常言春日好,本王却觉得春不如夏。”庆王瞄着池塘里的荷花,慢悠悠地说。
“王爷是碰着何时就说何时好呢!”王顺喜替他磨匀墨,递上一支羊毫。
“嗯?谁说的。”庆王接过羊毫,“这辈子我见过千百美人,”他顿了顿,黑亮的眸子望向温顺秀美的王顺喜,“这美人我却觉得只有你好。”
王顺喜被他调笑惯了,还是免不了脸一红,“王爷又逗我了,外面的施公子才是大美人,奴婢在他面前都要自惭形秽了。”
庆王一挑眉,俯身在生宣画上一朵写意青莲,“美则美矣,却无神韵,比你差远了。”
王顺喜垂下眼,“我本不是靠美貌得于王爷,王爷也不必说这种话,我看施公子这般标致人物,世间是再难寻了。”
庆王看他一眼,勾唇笑开,“你既然知道美貌于我无用,就不要再多话了。”
“王爷!”王顺喜着急地瞪他,“爱美之心人皆有之,我总不愿看这样的美人垂泪。”
“你就是心太软!”庆王作势敲了敲他脑袋,“才易被人欺负啊。”
王顺喜低眉,“那都是过去的事了。”
庆王看他如此,心神被绊在过往回忆里,隐约生出点不悦,招呼他拿来狼毫,换了熟宣,“你莫要担心,那施公子内里可不如表面上看着这般精致易碎,他既然是来求我,那本王总得把姿态做足。坐好,我先为你画个肖像,再去会他。”
王顺喜一急,庆王做事本就慢悠悠的,再画个工笔人物画,只怕等到月上柳梢头才见着施公子,可怜那施公子跑死几匹马赶来,茶亦未尝一口,他赶忙上前牵住庆王的衣袖,“王爷你也大了,怎么折腾人的脾气还是不改,施公子千里迢迢赶来,您这样,也太……太无情了。”
庆王也不恼,依旧带着笑,“我无情你不是早知道了,小顺子,今儿个我心情不好,你若再为外人说话,管他什么人我都不见了!”
“你总这样,”王顺喜都快急哭了,“小孩子心性。”
“乖,宝贝,拿你的绝活逗我开心,我就去见那个施公子。”庆王顺着王顺喜牵他的手臂,把他搂在怀里,左手不老实地抚摸起来,压低声音,贴在他耳旁说道。
王顺喜脸红得如涂了胭脂,配着他水灵灵的眸子,要让人醉倒了。
他嗫嚅着,左右又说不出话来,他被庆王欺负惯了,尽管虚长王爷几岁,却常常在庆王眼前失了常态,最终,只得别扭地蹲□,小心地取下庆王腰间的玉佩和镶金丝的朱红腰带,做些他伺候惯了,羞于见人的事。
当真是□无边,春意盎然。
施琅然坐在空荡荡的偏厅,没有仆从服侍,亦没有吃食招待。他也没有在意,只是盯着偏殿横梁的雕花出神。自他离开汴梁来到漠北,他已经太久没有这样,头脑放空,静静地坐着。
以前他从不认为,就这样静坐,已经十分幸福。
他突然想起他初见韩霁言的那段岁月。
幼时他与父亲独居山谷竹屋,久不见人烟,生活清静却也寂寥。后来父亲出山出任武林盟主,他住进了九进大宅,门庭若市,他看着人来人往,却觉得茫茫的身影都只是远处的影像。直到他十岁,见到韩霁言。
他不知道那算不算一见钟情,但那一刻,他感到自己胸腔的心脏在真实地跳动。大概是上天注定的缘分,只一眼,施琅然就相信他要与韩霁言在一起,无论如何,都要在一起。
“看来王府的木匠得受重赏了。”突然一个略显轻浮的声音传来。
施琅然定睛一看,只见一个人穿着金黄纹龙袍服,系着朱红白玉双扣腰带,头戴丹红的珊瑚项珠,相貌堂堂,眉目如画,脸上挂着淡淡的笑,想必就是庆王爷了。
施琅然连忙起身作揖,“草民拜见王爷。”
庆王却不接话,“王府的横梁如此好看吗,竟令施公子看出神了。”
施琅然低眉,“王府各处自然都是精精致致的。”
庆王慢慢踱步,坐在上位,此时仆役早就鱼贯而入,在案几上摆好茶点,垂手站在堂柱旁听差。庆王端起一盏茶,闻了闻茶香,“听说武林盟少主向来清高自傲,”他喝一口茶,看下堂中仍保持躬身而立的施琅然,“今日看来,传言不可尽信。”
这番刺耳的话在施琅然听来却毫无感觉,他无情无感惯了,全部身心都给了韩霁言,外人传的心高气傲不过是因他的无悲无喜,旁人的风言风语也入不了他的耳。
“王爷英明,想罢已得知在下的来意。”
“英明?”庆王挑眉,“我可不英明,我可是个只知享乐胸无大志的混帐王爷。”
“王爷,明人不说暗话,您若混帐,就不会在漠北布下暗兵了。”
庆王早知他今日前来定是看破了他的伪装前来借兵,但听他说得这样不客气还是有些不悦,“施公子,不仅消息灵通,胆子也不小。”
施琅然听出他语气里的微怒,慢慢抬起头来,“王爷,胆子算什么,只要您愿意出兵,我命也可以不要。”
庆王并不是第一次见施琅然,他少年意气时行走江湖,也见过这传闻中数一数二的美人,但到底不曾这样近距离的直视过。被施琅然眼一瞧,庆王不由地产生几分感叹,难怪小顺子为他说尽好话。
论貌美气佳,这世上当真没有几个人能比过他。
可前话说了,美貌对他毫无意义。
他勾起嘴角,“本王一时糊涂,施公子,先坐下说话吧。喝喝茶,这茶是今年新贡的,由江南采茶女摘采,再由**揉制,泡上快马取回的祁连雪水,”他品了一口,“如此珍品,皇宫也不见得有呢。”
施琅然看话题被庆王一笔荡开,也知道此刻着急无用,便老老实实地端起茶盏,品了起来,只是此刻,他哪里还品得出什么江南新茶,祁连雪水。
就在两人闲话之时,一人突然从□走出来。
施琅然看向那人,他身穿一身太监服,却全无太监的妖媚别扭,反倒气韵高雅,仪态自然。施琅然观其筋骨大约三十出头,但大约由于皮肤白皙没有胡须,倒显得比实际年龄小上许多,他的相貌不过中上之姿,却意外地令人赏心悦目。施琅然不由多看了他几眼。
王顺喜走到庆王面前,俯身作揖,“王爷。”
庆王抿了抿唇,略有不悦,“你怎么出来了。”开始折腾他就是不想让他过来帮衬施琅然,没想到小顺子居然还能下床走路。
“王爷宽厚,莫要苛刻了客人。”王顺喜上前替他斟茶,不明显地皱了一下眉。
“我哪里苛刻,不是正让他喝茶呢?”自王顺喜一出现,庆王的全副身心便都放在他身上,自然没有看脱他轻微的皱眉,连忙上前揽住王顺喜,“可是身子不舒服,叫你不要出来。”
王顺喜哪里想到庆王会在施琅然面前做出这样越矩的动作,一时不察被他搂得满怀,待回神,又挣脱不得,脸又红了,只能轻声推拒,“王爷。”
施琅然没想到会见到这么一出,愣了愣神,便心思通明,见庆王抱着王顺喜往屏风后头走,赶忙出声拦住,“王爷。”
庆王这才想起还有个施琅然。他急着送王顺喜回房,但敷衍施琅然显然会使王顺喜不高兴,他抿了抿嘴,看向施琅然,“我答应你出兵,但你要答应我一个条件。”
施琅然一喜,万不曾想到如此轻易就讨得庆王的许诺,“一切听凭王爷吩咐。”
庆王的面相突然严肃起来,“你颖城投毒,本是罪不容诛的重孽,但念在你一心为国,便只要你一死。”
施琅然早想到庆王会惩罚他颖城之事,那是他应得的报应,即便凌迟处死他也绝无二话,他正想点头答是,庆王的声音又响起。
“但是你的命于我无用,于死去的颖城百姓也无用。所以,我不要你死。”
施琅然一愣,抬头看向庆王。
“我要你写一封遗书寄予韩霁言,从此隐居世外。”
施琅然与王顺喜皆是一惊。
“不管你用什么方法,要让韩霁言相信,你已身死!”
☆、第 5 章
入目是一片耀眼的黄沙。
“杀——”遥远的天际隐约传来呐喊声,弹指间,那声音便如雷霆之势携风带雨而来,破开漫天的风沙,“杀——”
天际渐渐显露出一线闪着银白的亮色,沙场飞起,庞大的军队陡然出现在偌大的荒漠上,而沙漠的另一边,身穿铠甲挥舞长矛的鞑靼人跨着肥膘骏马,怒吼而来。
韩家军与鞑靼终于在一望无垠的沙漠上碰面了。
“将军。”韩有勒住马缰,靠近韩霁言。
韩霁言却仿佛听不到韩有的声音,只知策马向前,挥起长刀,又斩落一名敌将。他本擅长的是剑,奈何文雅精美的剑却不适合这样野蛮的战场。沙漠直面肉搏战中,由于地域平坦辽阔,所以没有奇袭,也没有计谋,只有□裸地拼杀。何况韩家军人数有限,布不了双面包抄的阵法。
杀!杀!杀!
韩霁言赤红着眼,目眦尽裂,握着刀柄的虎口早已破开,鲜血顺着手肘滑落。
他是韩家军的总统领,更是韩家军的灵魂,他必须身先士卒,英勇无畏,才能在这场没有退路的战争中带领他的士兵,杀出一条血路。
战争,从来都是□而血腥的,哪来那么多决胜千里之外,运筹帷幄之中,他只有挥起大刀,再重重砍下。
“将军!”韩有奋力甩开一个扑上来的鞑靼人,向着韩霁言的方向奔去。“将军,西面被鞑子破开了缺口,”他一挥刀,“我军不利啊!”
韩霁言面色肃然,右颊沾染着新鲜的血液,令他看起来像是浴血而生的恶魔,“他们破我西路,我就破他东路!”
韩有一愣,抬眼看向盔甲如同血洗的韩霁言。
他就像被战神附体了,浑身上下燃烧着烈火,挥刀,砍下,遇鬼杀鬼,遇神杀神,遇佛杀佛。
韩家人的血里流着战神之血。
韩家军一直流传着这样的传说,但他作为韩家收养的孤儿自小在韩家长大,清清楚楚地知道,汴梁的韩霁言是如何的风流儒雅。
他精骑射,擅丹青,通史经,贯六艺。
梁人赞其气韵相貌无双,叹其才华风度绝伦。
韩有也是这样认为的,韩霁言就像个完美的贵公子,向着世人展现他最风度翩翩的一面,却没想到,有一天,他会看见,韩家的战神之血在这位贵公子身上重现。
那不是战神之血。
是恶魔之血!
韩霁言以一人之力,生生破开了鞑靼军队的东路。
每个国度都会流传着战神的传说,那些将领身怀绝技,武艺高强,英勇刚烈,创下令世人瞠目结舌的功绩。好比在韩家军,就有着老将军韩光礼连战一百二十三名敌将的传奇,副将军韩继年连杀两天两夜的记录,威武将军韩守安收复四洲的奇迹,定远大将军韩守平退敌三千里的壮举,大公子韩汕言单骑取敌首的颂歌……
韩有原以为这些传说总免不了被人为夸大,直到今日,他看到浸透鲜血,面目不清,手握长刀的韩霁言。
他不能自制地流下泪来。
是真的,战神之血的传说,是真的。
韩家军的每一个人都感到灵魂在战栗,他们满目崇敬地看着前方的将领,呐喊着,挥起兵器,向前冲去。而鞑靼人都不由握紧马缰,有的人甚至看着迎面而来的韩家军,不由退了几步。
鞑靼将领握紧长矛,又勒紧了马缰,抿紧嘴唇。又来了,韩家的魔鬼。
若论人间天堂,扬州的庆王府自称第二,怕是无人敢称第一了。
庆王抚着扇,在他名满大梁的庭院搭了个戏台,点了出天女散花——风吹荷叶煞,跟着眉目留情的花旦,捏着嗓子唱:天上龙华会罢……锦排场本是假,箭机关俺自耍,莽灵山藤牵蔓挂,作践了几领袈裟……任凭我三昧罢、游戏毗耶。千般生也灭也迷也悟也,管他凭么挣扎,着了语言文字须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