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景明看顾秉,顾秉点点头。
两人叽叽咕咕说了半天,苏景明回头,表情有几分僵硬地看顾秉:“他们要我们称臣纳贡。”
众人一片哗然,一时间辱骂愤恨挑衅责问之声不绝于耳,顾秉竟是笑了笑,对苏景明道:“你告诉他,陛下比吐蕃王虚长两岁,这个请求恐怕不合时宜。我们可以每年给吐蕃送些牛羊金银,但称臣是不可能的。”
苏景明点点头,半晌回头:“他们说不称臣倒也是可以,但汉人,这是他们的原话,但汉人向来不守信义,他们信不过我们。”
顾秉沉思,却对着黄雍道:“我依稀记得陛下还有妹妹或是堂妹尚未出嫁?”
秦泱皱眉:“顾秉,难道你的意思是和亲?”
顾秉不语,但表情似是默认。
“万万不可!我天启天朝上国,若是和此等蛮夷结姻,让后世如何看待陛下?春秋之笔,又会如何口诛笔伐我等?顾大人若是目光短浅,为眼前小利弃圣人教诲,礼义廉耻于不顾,老臣唯有一头撞死在这柱子上!”说话的是目前的士族首领,出身河北清河的崔家。
顾秉淡淡看了他一眼,扬眉冷笑:“既然如此,便请崔大人用您的千秋公义击退西蜀十五万叛军罢!”
崔大人被顾秉噎住,脸色铁青,顾秉轻蔑一笑,踱步过去,用不大不小的声音笑道:“当然,若是崔大人愿意以身殉国,用赤诚之血祭忠义之旗,百年之后,崔大人必定青史留名,万古流芳!顾某愿亲往相祭,圣上可为大人撰写墓志铭,如此荣光,大人可别错过了。”
先不提血色上涌的崔大人,诸臣从未见过顾秉如此刻薄强硬,皆是瞠目惊舌。
顾秉笑容褪去,对苏景明道:“告诉他们,我们会嫁一个公主过去,还会重开商路,贸易互市。不过这贡赋之事,既然我们约为兄弟之国,那么恐怕就不是单方面的,每年我们向尔等送去粮棉茶盐,但尔等须向我们进贡铁器战马。”顾秉顿了顿,眼中星芒流转,不容拒绝:“当然,你们此次必须出兵五万,在西蜀叛军背后奇袭。”
苏景明点头,依言逐字逐句翻译过去,对方叽叽咕咕讨论半天,方才回复苏景明。
“他们还要再商量商量,请顾大人宽限几天决定的日期。”
顾秉却越过他,径直看向使团中一人:“结盟需要诚意,兄台还要装作不懂汉语么?”
对方大笑:“在下汩罗赤心,在吐蕃时就听说过顾大人很是聪明,今日看来果然不错。不过,我是吐蕃王的特使,可以代表我王,而顾大人你,有权代你们的皇帝做主么?”
顾秉直视他,答得干脆:“可以。”
苏景明低声问赵子熙:“你有没有觉得陛下亲征之后,顾秉便似换了一个人,强干许多?”
赵子熙轻笑:“一直以来,顾秉都和陛下如影随形。你不觉得,顾秉有的时候,和我们的陛下越发相似了么?”
回到府里,清心为顾秉褪去官服,素娘则端上一碗冰镇酸梅汤。
顾秉打量他们二人,笑道:“怎地这么早便回来了?不是让你们多休息几日么?”
清心只是笑:“我们一路只想着早些回来伺候主子,哪里有心情游山玩水?”
素娘端庄地在一旁打扇,时不时看清心一眼,眼角眉梢尽是温存笑意。
顾秉点点头,低头喝汤,便听素娘道:“奴婢生为官奴,大人帮奴婢脱去贱籍,还和安义公公说情,允奴婢出宫嫁给清心。如此大恩,奴婢无以为报。刚刚我夫妇商量过了,我们愿终生留在顾府伺候大人,还请大人不要嫌弃。”
顾秉笑笑:“我这里来去自由,你们想走想留,和我说声便好了。”说罢,起身步向书房,回头莞尔:“之前你们成亲时我忘了说了,白头偕老,早生贵子。”
顾秉坐下,看着轩窗外一片幽竹。如今吐蕃允诺出击西蜀叛军,暂时可解燃眉之急,但终究不是长久之计。西蜀王此时发难,实是棘手。
朝廷的粮饷供给北伐大军都是捉襟见肘,若是动用地方的南衙府军,则必然吃紧,甚至影响到北方战事;靖西王虽在夺嫡之争中支持轩辕,可毕竟是各取所需,轩辕继位后,两边关系不冷不热,周琦死后,更是微妙。靖西王一世枭雄,若说他为了臣子之义讨伐西蜀,顾秉自己都不信;朝廷精锐尽数北征,京畿虽然号称有十万府兵固守,但朝中重臣皆知,这些府兵平日里疏于练习,和一般的散兵游勇无异。
临淄王再过五日便可驰援北疆,若是速战速决,两个月内便可结束北疆战事。就算不尽如人意,北征大军也可回拨人马回援京师,那至少也要一个月。而其间的粮饷配给,是一点都不敢挪用的,任何一点兵力变动,都可让不算充盈的粮Cao吃紧。
府兵的战力,粮Cao的存量,诸王的动向,此人皆是了若指掌。顾秉心中彷徨,此人对中枢机密的了解程度不下于自己,是否可以推测,此人官位资历都起码与自己等同?顾秉苦思半晌,提笔写信,却久久未落一字。到此时,他才突然对轩辕感同身受了。那种身在最高处,却不知道谁可以信任,谁能与共的感觉。顾秉自嘲一笑,轩辕此刻身边至少倒全还是值得信任的心腹,而把这么鬼魅暗伏的烂摊子留给自己,还真是宠信。
连个商量的人都没有,顾秉长叹,斟酌着动笔。
不知道跑死多少匹马,三日后靖西王的回信便到了,上面却只有两个字。
“周琦。”
第六章:关山千里两心同
顾秉攥着手里那张薄笺,目光冷凝,将其撕得粉碎。
出了中书省,顾秉向清心摆摆手,径自骑马一路南行,直到洛河之畔。
当年,便是在这里,少年初识愁滋味,临水赋诗,依依惜别。
当年,亦是在此处,惊鸿乍起游龙翔,半生追随,寸寸相思。
十年过去,却是阑珊春色暮,风光尽随伊归去。
到底确是一场寂寞,生生相负。
顾秉心下冷笑,靖西王又算是个什么东西,周琦好端端一个华族公子,被他折腾了几年,落得生气全无,形销魂索。好不容易逃出生天,沦落江湖,他之前弃若敝屣,百般折辱,如今却又不忿,竟然把注意打到他顾秉身上,去祸害周琦余生安宁。
但靖西王却料错一遭,顾秉是冷情之人,但世上总有些人是万万割舍不下的,周琦就是其中之一。
对他好一分,他必要还上十分,科考时唯一不厌弃他平庸家世才学的周琦,入仕后百般提携维护的东宫诸臣,还有......轩辕。这一份份情意皆沉甸甸地压在胸口,他顾秉又怎么会为名位利禄去陷害自己的友人?
可另一边,是西蜀战况,百万生民,千秋基业。
跌坐在河边,炎炎夏日下,顾秉捧起清凉的河水直往脸上泼去。
然后,心下一片清明。
他是中书省平章事,户部尚书,皇帝的宠臣,二品大员。
可他首先是顾秉。若是连堂堂正正的好人都做不得,那还如何做清正明洁的好官?
轩辕唇角含笑,看着熬了一宿,睡意朦胧的独孤承,翻阅着手中厚厚的纸张,细细看完才道:“果然有长进。不过,有些地方还是不够细致。”
独孤承不服:“还不够细致?我觉得什么地方我都已经考虑到了,敌方的粮Cao谋臣战将,山川地形,还请圣上示下,到底还差了什么?”
轩辕看他:“你差了三点,恰恰是决定战局的三点。”
轩辕掀开帘子,看着疾驰而过的荒凉风景:“士气,损失和朝局。”
独孤承一时无语。
轩辕深深看他:“你说的都没错,可你也要记得,士卒不是棋子,他们是活生生的人。我们打这场仗也是为了让他们卸甲归田之后可以陪着家人孩子安享余年,让他们的妻妾不会沦为娼妓,让他们的孩子不会成为奴隶,让他们的老人不会在暴君和异族的统治下颤栗悲吟。”
见独孤承似乎是有了触动,轩辕笑了笑,摸摸他的头:“你没经历过生死,所以不知道人的生命有多短暂,又有多可贵。”说罢,递给他几卷文书:“这些都是臣下整理的,各方的人事和兵马人数。”
独孤承接过,发现内里细致到了无法想象的程度,甚至包括各方有多少战马战车粮Cao配给;我方将士有多少人是独子,来自何方,是否成婚;对方的将领相互关系,和主帅,和燕王的恩怨过往。再往后翻,赫然是各方的军力部署,驻营地和将帅用兵的喜好,谋臣的著述。
独孤承震惊地抬头,问道:“这些,表兄是如何得到的?”
轩辕挑眉一笑,不无得意:“朕在潜邸的时候,就已经有了诸多暗卫。这些都是得力臣子整合各暗探的消息再筛选整合,最终送到朕来的都是精挑细选,千真万确。”
独孤承了然点头:“想必是顾秉了。”
轩辕打他的头:“顾秉的品秩远在你之上,看到他记得要以兄长相称,切莫没大没小的。对了,你刚刚所看都是机密中的机密,不要外泄。”
独孤承撇嘴:“表兄果然够宠他的。不过表兄,轩辕昭昱到底什么时候到啊?他是不是不来了?莫非他也要造反啊?”
轩辕哭笑不得:“一天问几次,你不累,朕都回答得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