帝策臣轨 作者:竹下寺中一老翁【完结】(17)

2019-05-15  作者|标签:竹下寺中一老翁 情有独钟 宫廷侯爵 天之骄子 平步青云

  “公子。”顾秉发现有些下属好奇的目光,不由出声警示他。

  轩辕笑笑,抬头看了看山体已有些滑坡的藏月山,伸手比划了下:“炸掉半边。”

  一阵哗然,反对声,喧哗声沸腾起来,曹司粮因为认得轩辕几个,于是被推出来发言:“大人,这位公子不知来历,还请大人不要轻信。藏月山和隐山都居住着很多乡民,这里有他们的宅产和良田,如果真的依这位公子所说,他们就会流离失所,背井离乡。己所不欲勿施于人,圣人的仁心仁术,大人都忘了么?”

  轩辕负手站在一边,看顾秉如何处理。

  顾秉叹口气,双手向下压了压,官僚乡绅们的声音陡然安静了很多。

  “这次的事情,本官也想了很久。固然炸掉藏月山会淹掉一部分乡民的财产,可是大家看看,连年水患,西蜀六郡乡民们年年受灾年年重建,长痛不如短痛,如果这些乡民们忍痛迁徙,整个剑南道乃至整个天启都为之受福。”

  又有一个乡绅打断:“江河湖海有其道,日月星辰行其纪,道法自然,据说顾大人也是信道之人,难道不怕炸了藏月山之后,把西蜀的风水龙脉弄断了?”

  顾秉皱眉呵斥道:“李员外也是读过圣贤书的人,子不语怪力乱神,风水之说,本就是信则有不信则无,本官还觉得就是这座山堵住了龙脉,若是炸开,血脉通畅,大利四方呢。”

  轩辕几个看顾秉在那瞎诌,忍不住莞尔,曹司粮紧接着道:“顾大人,如果此事您乾纲独断,那我们也无话可说,遵办便是。不过,属下担心,大人若不请示朝廷,若是怪罪下来,恐怕不利于大人仕途。”

  顾秉宽抚地笑笑:“此事本官自会一力承担,倘若因此获罪可以造福嘉州,本官亦是心甘情愿。”

  众人沉默之时,一直被众人忽视的赫连杵上前一步,手持一块令牌。

  “本将乃是羽林军大将军赫连杵,统领左右羽林军及禁军十二卫,受今上所托,将此令牌交予嘉州刺史顾秉,剑南道六郡关于水患之事,授顾秉便宜从事之权。见顾秉,如朕亲至。钦此。”

  下面黑压压跪了一片,顾秉双手从赫连杵手中接过令牌,神色复杂地看了轩辕一眼,而始作俑者斜靠在一旁笑得恶劣。

  “好。既然如此,诸位便听我号令。四月廿八,开工炸山。”环顾四周,顾秉有条不紊地交待:“赵司马,你负责和居民商议,说动他们搬迁;钱司曹,你负责派人丈量夹江水域宽度和山高;曹司粮,你负责从库中拨出给迁徙乡民的补偿,并且派人物色新的田地供他们开垦居住,最好是一些少有人居的地方;孙主簿,你找些郎中,再去藏月山看看是否还有珍稀药材,赶在炸山之前挖掉......”

  轩辕面上露出欣慰之色,对赫连杵感慨道:“这几年,顾秉在嘉州历练的很不错,当个剑南道黜置使怕也是绰绰有余。”

  

  四月廿八那日早上,顾秉一个人爬上了刺史府最高的那座小楼。小楼风雅别致,似乎是前前任刺史为了心爱的小妾所建,如今佳人不知流落何处,小楼却依然矗立在这里,倒是方便顾秉远远眺望藏月山了。

  时辰到了,伴着一阵轰鸣,天摇地坼,连数百里之外的小楼都隐隐晃动。烟尘和泥土散去后,顾秉发现藏月山的近江一半犹如被刀整齐削过,滚滚江水霎时从空隙中汹涌而出,三江汇聚之处,顿时宽阔许多,水流也不再湍急了。

  “勉之倒是会找地方看风景,让朕好找。”适才声音过大,顾秉都没有注意有人接近,一回头发现是轩辕,顾秉心情极好,脸上的笑意也未来得及收起,原本死气沉沉的人看起来也明亮许多。

  “陛下。”顾秉急忙见礼。

  轩辕倚着栏杆,笑笑:“朕想过了。朝中诸人的顾虑恐怕会和嘉州士绅差不多,朕准备派人在藏月山上雕刻佛像,护佑往来船只和西蜀百姓。勉之你觉得如何?”

  顾秉想了想,本朝士族尚佛,这样应该可以堵住他们的嘴,于是点了点头。

  “藏月山这个名字过于风月,朕看,仁者乐山,智者乐水,不如藏月山就改为乐山,这三江,也改为青衣江,岷江和乐水吧。徒个吉利,勉之觉得如何?”

  顾秉答道:“陛下英明。”

  不知道什么时候,一直未断的细雨停了。厚厚的云层也有消散的迹象。

  显然,快要放晴了。

  轩辕突然道:“听闻蜀西的竹海天下一绝,过几日,勉之不忙了,带朕去看看罢。”

第八章:题作清心知未称

  顾秉刚来得及说声“遵旨”,就听见有人疾步上楼,安义公公呈上一个密封的竹筒,上面似乎用红漆涂写着一个“秘”字。

  顾秉往后退了一步避嫌,默默看着轩辕的表情从茫然变为错愕。

  轩辕用一种复杂的神情看着顾秉,轻轻问道:“你和周琦关系如何?”

  顾秉心中猛然一颤,六年前最后一次相遇时形销骨立的周琦映入脑海,一种不祥的预感油然而生:“回陛下,臣和周琦是同科举子,又同来自江南道,自然亲善。”

  轩辕叹口气问他:“你有多久没和他往来了?”

  顾秉皱眉,想了想:“臣和凤仪兄一直都有书信往来,不过,三年前开始,臣不再接到凤仪兄的回信。”顾秉不再说话,只盯着轩辕。

  轩辕有些不忍地看着他:“勉之,人生有代谢,往来成古今,人死如灯灭,还请节哀顺变。”

  顾秉脸色一白,眼神呆滞了一下,然后问:“哪里传来的消息?”

  轩辕摇摇头:“周玦从姑苏来的密信,三年前周琦就和家人断了联系,今年初周家老太君过世,周玦派人请周琦回来奔丧,却发现周琦根本不在靖西王府。周家连续问靖西王要了几个月的人,结果王叔最后终于烦了,直接告诉周家,说周琦三年前就已经死了。”

  顾秉急问道:“死因?”

  轩辕拍拍他,先行走下小楼,边回答道:“说是自缢。”

  顾秉默不作声跟着他走到庭院中,见轩辕不无担忧地看着自己,强笑道:“前次见他境况并不算得太好,臣觉得若今生不如意受尽苦楚,还清业障,来世或许可得平安喜乐。这也算是周琦积来的善果,臣......臣为他高兴。”

  轩辕见顾秉目光游离,嘴唇几乎被咬出血印,莫名感到几分烦躁,似乎顾秉这个时候最好是痛哭一场,抑或是痛骂靖西王一顿,而不是强忍悲恸,顾及君臣之体而把忿恨疑惑都放在心底。

  

  顾秉心中只觉得白茫茫一片,周琦的音容笑貌从未如此清晰,在洛京的意气风发,笑骂无忌,到凉州时的意气寥落,沉默寡语,往事一点一滴聚沙成塔压在心头,最终定格在当年离开北疆周琦的最后一抹笑。

  曾经以为纵相隔天涯,总有再会之期。

  谁知,一纵马,一扬鞭,便是一别永年。

  

  浑浑噩噩间,突然感到周身一暖,随之扑鼻的便是熟悉又陌生的香气,龙涎香的味道。

  龙涎香......

  顾秉一惊,果然发现不知道什么时候,已被轩辕拥入怀中,轩辕时不时还轻拍他的后背,用一种极其别扭的方式,如同哄孩子一般。

  直到听到清心的惊呼,顾秉才缓缓挣开,仿佛刚刚那一盏茶的功夫只是一场梦,一场空梦。

  虽然那场梦,可能比这一生都要漫长。

  顾秉听见自己淡淡问道:“何事?”

  

  悦君楼依然熙熙攘攘,周琦站在窗边向他招手,顾秉兴冲冲地过去,周琦却递给他一张茶单,说道:“勉之现在也是一州刺史,封疆大吏,还不赶紧请客?”

  顾秉点头,低头却看见白色的茶单上朱砂纂体,“忘川茶”三字血红刺眼。

  猛然抬头,只看见周琦笑容飘渺,身体向外飘去。顾秉追上,刚碰到衣角周琦就如残破瓷器一般,碎成千块万块,直至化作粉尘。

  顾秉大恸,听见有人唤自己的名字,回头却发现轩辕带着曲江初见时嘲讽的笑容远远冷观,他的眼里,不带任何善意。

  “清心!”顾秉坐起来,里衣薄被俱被冷汗浸透,心跳如鼓。

  清心怕是睡熟了,半晌未应,顾秉起身自己倒了杯过夜的凉茶,一口下去,一直冷到心底。正值初一,本就没有月亮,灰黑的流云又遮住若隐若现的星河,整个嘉州的人似乎都在甜梦之中,刺史府安静的可怕,墨色的夜里,死寂一片。

  顾秉踉踉跄跄地冲进禅室,跌坐在蒲团上,心中口中默念。

  “一切诸法本,清净常湛然。报对从心起,苦乐非外缘。...念尔一生中,颠倒相引牵...冥冥何见晓,悠悠如逝川。鯈欻红颜灭,挥霍入黄泉。善恶无二法,是非同一源。见者生分别,良由心识昏...哀哉迷惑子,正道不知存...若然辩存殁,寂灭即归真...天地为大治,无意在人人...驰心向外境,幽昧无涯津。凡诸功德藏,以讚叹为首...假名本自无,权变何常有。颠倒不觉悟,昏迷来日久...身心既清净,永劫无灰朽。昔闻持戒者,忍辱生端正...音声自柔软,慈悲出本x_ing。慧源犹橐籥,定心如水镜...”

  往生救苦妙经,念个万遍亿遍,也只是自欺欺人罢了。逝者若尘寰未尽,怕也未必能往生,就像生者的苦厄,不会因为念诵而减轻分毫,生者的罪孽,终究还是得用余下的生命去担负。就像他顾秉,能将清心咒倒背如流,唯一的一个童子起名清心,清心寡欲挂在嘴上,可到了最后,乱的是谁的心,蠢蠢欲动的又是谁的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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