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歌行 作者:吴沉水【完结】(21)

2019-05-15  作者|标签:吴沉水 情有独钟 江湖恩怨 布衣生活

他正要撒腿,却听那老妇人轻咳一声,立即收了脚,乖乖地走过来,待到我跟前,我早已忍不住,费劲扯过孩子搂在胸前,揉着他的脑瓜子叹道:“傻孩子,怎么啦?受委屈了不曾?怎的这般乖巧?”

他哇的一声哭了出来,抱住我的腰抽泣着道:“他,他们说,爹爹病得很重,不能带琪儿了,爹爹你不要生病,不要吐血,琪儿会很乖,一直听话,爹爹不要病,呜呜呜……”

我那日马车上在他面前呕血昏迷,终究是吓到了他,我听得心疼不已,也不知这小小单纯的心里会怎么理解这件事。我抱住他,摇着哄着道:“没事了,爹爹不会生病了,没事了,乖,莫怕,你看,爹爹已经好了,真的。”

我想举起他,就如往日那般抱在膝上,却怎奈久病无力,试了两次,竟然险些将孩子摔了。就在此时,旁边一双手稳稳扶住他,帮着他爬到我怀里坐好,我一抬头,竟然是那名老妪,不觉一笑,道:“多谢。”

“公子客气。”她一眨不眨地盯着我,目光有些古怪。

我心下一突,微笑道:“这几日犬儿多承照应,在下感激不尽。”

“易公子说的哪里话,老身清闲多时,明着看是我照应小公子,实际上却是小公子陪着老身,他天真烂漫,聪明可喜,倒解了我不少寂寥,原是我该说多谢才是。”

我听她谈吐不俗,料想绝非一般老妪,遂欠身道:“夫人谬赞,犬儿顽劣异常,淘气无赖,带他最伤脑筋,夫人这几日费心了。请恕在下抱恙在身,无法亲身谢过夫人,待好了,再拜谢不迟。”

她微笑着摆了摆手,道:“咱们这么客气来客气去的,可怎生到头?不若都抛开那等繁文缛节,不然再说下去,小琪儿要闷到睡着了,对不对啊?”

她慈祥对着琪儿发问,声音不似一般老年人嘶哑低沉,反而清润柔和,煞是动听。我仔细打量,却见她一张脸虽爬上皱纹,却仍依稀得见旧日好女儿样貌。

琪儿见问到他,往我怀里缩了缩,认真地道:“琪儿不会睡着,琪儿要陪爹爹说话解闷儿。”

我们闻言均是一笑,老妇人伸手摸摸他的发辫,微笑道:“易公子莫怪老身多嘴,小琪儿这般年纪,正是启蒙识字懂规矩的时候。若想习武,也得早早打下基础。然我这两日却发现这孩子虽聪明伶俐,但只知玩耍,长此以往,好像不是个办法……”

我心里苦涩,垂下头,不知怎的,在这个温和慈爱的老妇人面前,竟然说了实话:“我是,撑不了几年,也陪不了这孩子多久,故此,能多疼他一日便算一日,不舍得拘束难为了他。”

她吃了一惊,随即拍拍我的肩膀,笑道:“这种半只脚进棺材的话,往后莫要再讲,说句不中听的,我老太婆都没嫌活够,你怎可以出此丧气晦气之言?况且,你只管疼他,却是害他,若真有撒手尘寰的一日,这孩子无一技傍生,便是替他准备了金山银山,却难保终究能不能让他吃上一顿饱饭。疼他是要紧,然教他,更要紧。”

我叹了口气,默然不语。

“也是我与这孩子有缘,你若信得过老身,我替你教养他。”老妇微笑道:“沈墨山那小子你别瞧着现如今人模狗样的,当年穿开裆裤的时候,可也是老身拉扯的。你错眼看去,现如今也算出息了,”她嫌弃地道:“当然,他那身爱钱的臭毛病可不是我教的,也不知道像谁,沈家向来出磊落英豪,顶天立地的汉子,偏生到他,怎的成了这样也闹不清,我每每想起,总觉着死后没脸见他九泉下的亲爹……”

我听得莞尔,小琪儿也来偏偏也来凑趣大声道:“爹爹爹爹,我长大以后也要跟沈伯伯那样赚好多钱给你。”

“胡说!男孩儿就当立志高远,当个商贾算怎么回事?”老妇人假意呵斥。

“沈伯伯说了,一文钱愁死英雄好汉,没有钱就不能给爹爹请好大夫抓好药,也不能给琪儿买好吃的点心……”他的声音低了下去,小心地看了我一眼。

“小馋鬼,尽想着你的点心吧?”我捏捏他的鼻子,笑说:“别让人笑话了,以为我养你都是喂Cao填糠。”

“爹爹最好了。”小琪儿不好意思地笑了起来,把头埋进我的怀里,小小声说:“如果爹爹能马上就病好,那就更好了。”

我怜爱地摸摸他的头。

那老妇人定睛看我,目光复杂,直看得我心存疑虑,抬头道:“老夫人?”

“哦,”她回过神来,微微一笑,道:“易公子莫要见怪,老身是因为公子像一位故人,这才唐突了。”

“故人?”我蹙眉,淡然一笑道:“想必老夫人印象极深。”

她叹息道:“见过那一位的人,谁都不会忘记他。”她摇摇头,微微一笑道:“算起来,大半辈子都过去了,唉,都老了。”她笑了一笑,温言道:“原本我还疑惑,墨山为何单单对你这般好,现下见了你算是有些明白。”

我莫名有些酸楚,轻声问:“因为,我长得像您所说那位故人?”

她看着我,微微一笑,柔声道:“墨山早年受过那人极大的恩惠,一生最崇敬的人多半也是他。墨山最初带你回来,或许是因着你与他确实有些相似的缘故,然若只为这点相似,他不会做到这一步。”

我心下恻然,强笑道:“或许爱屋及乌,也是有的。”

她微微一笑,拍拍我的肩膀,道:“是与不是,端看你如何想罢了。小琪儿,还要闹爹爹吗?”

“我要和爹爹在一起。”小琪儿立即抱紧我。

“好,那你乖乖的不许折腾,记住婆婆教你的,听见了吗?”

“知道了。”琪儿嘟起嘴。

老妇人站了起来,对我含笑道:“你父子想必有些体己话要说,我先出去了,虽说养病忌口,可你若想吃什么,要什么,只管开口。”她狡黠一笑,低声道:“难得铁公j-i愿挨宰,不要白不要,别亏待了自己。”

我笑了起来,点了点头。

她又看看我,叹了口气,道:“你这样外柔内刚的人,想必心思过重,也不易听人劝,但老身还是想多说一句。我老婆子这一生经历过不少大风大浪,生离死别,国仇家恨之流的不晓得看了多少,任你盖世英雄,帝王将相,终究不过一抔黄土,万事易成空,但活着却最紧要。好好留着你的命,你还有这么可爱的儿子要养活呢。”

我点了点头,低声道:“我省得。哦,夫人慢走。”

她笑了笑,起身慢慢走了出去,临出门却回头道:“小琪儿瞧着不像你,想来像他娘多些了?”

我心下一惊,道:“是啊,很多人都这么说。”

她点点头,转身出去,悠悠地道:“这孩子的娘想必颇有英气,小琪儿往后长大了,定是浓眉大眼,国字脸悬胆鼻,不错不错。”

我双目微眯,一直到这个高深莫测的老妇人出了屋,方觉着松懈下来,酸痛的背一挨上垫子,立即滑了下去,几乎要坐不住。我抱住小琪儿,苦笑道:“乖宝宝,跟爹爹一起躺着盖被被好不好?”

“好啊。”他立即来了兴致,自己蹬了小鞋子钻进被窝,紧紧挨着我,撒娇道:“爹爹现在都不喜欢琪儿,都不哄琪儿睡。”

“抱歉,”我吃力地揽住他的小身体,微声道:“爹爹往后改。”

“嗯,爹爹身上药味好重。”他皱皱鼻子,跟小狗似的嗅来嗅去。

“别动,乖,跟我说说,这几天都学了什么?”我吻吻他的头发。

小琪儿絮絮叨叨地开始讲,我一边听,一边觉着身子有些不对劲,似乎无力得厉害,仿佛这几日将养的力气,正在一点点地从身子遗漏出去。我心知不妙,咬牙努力平缓呼吸,对琪儿道:“乖宝,跟爹玩个游戏好吗?”

“好啊。”他兴致勃勃地睁大眼睛。

“你现在出去,去找你沈伯伯或栗叔叔,但不要让刚刚的婆婆察觉,能做到吗?”我问。

“嗯,”他重重点头。

“乖,”我拍拍他的头,小琪儿立即爬起来,自己溜下炕,穿了鞋子轻手轻脚跑了出去。

我抬头望着半支起的窗棂,屋外似乎是个晴天,能瞥见一丝白云和蔚蓝的天色。

忽然想起,我已近多日,未曾晒过太阳。

我闭上眼,忽然觉着,就这么当成终点,也未尝不可。

所有的担子,仇恨,恩怨,责任,对琪儿的慈爱,对景炎的关爱,对那些死去人们的思念和愧疚,对仍活着那些人的怨怼痛苦,都突然抛下了,其实也未尝不可。

前面或许有平坦的康庄大道,路的尽头,或许有早逝那些亲人温暖的笑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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