陇头歌 作者:卜做人了(上)【完结】(45)

2019-05-14  作者|标签:卜做人了

  宇文彻道,“你不要这样说,他——”

  陈望之慢慢道,“不要这样说?宇文彻,你可知道他方才为何哭泣?”

  宇文彻道,“他以前在你府中做事,看你,看你受了伤,定是为你伤心,因此哭泣。”

  陈望之摇了摇头,道,“你以为他在哭我?错了,他哭的是他自己。”

  宇文彻听得一头雾水,结结巴巴道,“你想多、多了罢,他……”

  陈望之语带讥诮,举起一只手,晃了晃,“其实程清也不必惧怕于我。我是什么?”他放下手,面向宇文彻,道,“我手腕的筋脉被挑断了,已经是个废人,本不配活在世上。我请你来,是要问你几件事。其一,是你把我从土浑带回来的,对么?”

  宇文彻微微松了口气,柔声道,“对。我见到你时,你……你神志有些不清楚,我就将人带了回来。”

  陈望之沉沉道,“那可真是多谢了。”

  宇文彻道,“没什么,只是——”

  “其二,我之前失忆了,什么也不记得,是不是?”

  “对,大夫说你或许是病的太重,伤了魂魄,所以记不得以前的事。”

  “好,很好。”陈望之咳了几声,“然后你把我留在台城。”

  宇文彻终于找到了辩白的机会,忙道,“是了,你病着,且失忆了,什么也不记得。我很是担心,就将你留在身边……我们天天在一处,时间久了,就——”

  “看来,不是我发梦错怪了人。”陈望之打断了宇文彻的辩白,脸突然涌上大片赤红,“我肚子里的这个孽种,就是你的——没冤枉你罢?”

  “你怎么能说他是孽种?”宇文彻又气又急,“月奴,他是我们的孩子啊。你——”

  “因j-ian成孕,不是孽种是什么。”陈望之胸口急剧起伏,两眼圆睁,“宇文彻,我真是后悔,当年不该留下你,以致今日之患!”这话如同一桶冰水当头浇下,宇文彻立在原地,脑中霎时空白。就在这时,秦弗跌跌撞撞闯了进来,扑在他的腿下哭叫道,“君上,君上,程总管他,他投太液池自尽了!”

第64章

  陈望之眼皮不抬,“死就死了,这些年,死的人难道少了么。”

  再度醒来,仿佛换了人间。梦中那个年长的宫女就在榻旁,两眼哭得红肿,怔愣的功夫,猛然看到程清立在屏风一侧,引颈在望,满面惊惶。

  宇文彻愣了片刻,难以置信道,“你——”转头问秦弗,“死了?你再说一遍,谁死了?”

  秦弗抽噎,擦了把眼泪,道,“君上,程总管死了,程清,内监总管程清呀!尸首刚捞上来……救不得,已经死了。”

  陈望之短促地笑了声,“哭得很真。我记不太清,不过瞧着你的衣服,这宫里依稀除了他,就属你品阶最高。程清一死,你可得了大便宜,我先道声恭喜。”

  秦弗怔住,腮上还挂着泪珠,“殿、殿下,”他手脚并用爬了几步,又转回爬向宇文彻,重重磕了几个头,哭道,“臣没有这样想呀!怎么敢……”

  宇文彻好像身处梦中,短短片刻功夫,程清居然投湖自杀。“行了,你、你且下去。程清么,你们将他好好收敛,按规矩好生发送了罢。”秦弗哭着叩首,抹着泪急匆匆而去。陈望之急促地喘了会儿,扣了扣胸口,道,“他还能落个全尸……这种人,畏罪自裁,一身烂r_ou_丢给狗,都是辱没了狗。”

  宇文彻道,“程清做了什么对不起你的事?”

  陈望之道,“与你无关。”

  “好,与我无关。”陈望之言语刻薄,却面白气浮,一字一停,宇文彻不禁软了心肠,柔声劝道,“你现在病着,身子弱,心里自然气不顺。眼下谈也谈不出什么来,这样,待你病愈,你想问什么,我都毫无保留地告诉你,如何?”

  陈望之确实累了,闭着眼睛匀了会气,方睁开双目,哑声道,“我这病,倒也不必好。”

  宇文彻道,“怎么不必好?大夫说,你既然能醒来,这病就算好了一半。你不要乱想,在这里,我自会照顾你。”

  陈望之淡淡道,“宇文可汗贵为天子,我一个废人,不敢劳烦照顾。”勉强撑起上身,歪着头歇了歇,又道,“也是我……以前识人不清,与你同窗数载,竟不知你这般皮里阳秋,惯会撒谎。可汗嘴里说是会照顾我,其实……”他盯着隆起的肚子,神色无比厌恶,“你我皆心知肚明,你不过就是想骗得我乖乖听话,好把你的孽种生下来。”

  刚刚得知怀孕之时,陈望之对腹中的孩子有些惧怕。宇文彻百般安抚,他接受了这个事实,虽仍有疑虑,却相当爱怜,时时记挂。夜间若有胎动,便牵着宇文彻的手,要他一起感受。董琦儿曾告诉宇文彻,陈望之偷偷祈祷,盼望孩子能平安降生,即便用他的命去换孩子康健,他也愿意。忆及昨日种种,宇文彻心酸难耐,简直恨不能跪下哀求,“你不要……不要骂他。赤子无辜,他尚未出世,能懂什么?你心中不满,大可以骂我、打我,我绝无二话。”

  “赤子无辜?”陈望之咬牙切齿,两颊再度红了起来,“他身上淌着你的血……本就不配活在世上!就算生下来,我也会亲手杀了他,定不会让你j-ian计得逞!”

  “陈望之,”宇文彻勃然大怒,眼眶泛酸,“你、你住口!”

  “想让我住口?”陈望之毫不畏惧,“宇文彻,龌龊事你做得,偏我说不得了?——你自己数一数,撒了多少个谎。什么“同袍之谊”,骗我与你同床共枕……还信誓旦旦,‘兄弟都这样’。又编出什么‘南海鲛人’、‘雌雄同体’——南海波涛万里,鲛人不过传说,谁人曾见?信口雌黄,谰言无耻,欺我失忆后懵懂无知,玩弄于股掌之上。你是不是连鲛帕都准备好了?宫中库里存有火浣布,经火不燃,你莫不是打算用那个来充数罢?”宇文彻没料到他竟然猜中,不得不放低了声音,嗫喏道,“是我的错,我不该骗你。可我能怎么办?你失忆了……”

  “你能怎么办,问得好。”陈望之两眼赤红,“你问我怎么办,算是问对了人。宇文彻,我来告诉你,办法,有一个。”

  “你别动怒,什么办法,你说。”宇文彻见他情绪激动,想走到榻旁安抚,但陈望之目光凌厉,令人望而生畏,不由在逼视下慢慢坐回绣墩,“只要……不,你说罢,我全都答应你。”

  陈望之阖上眼皮,“杀了我。”

  宇文彻下意识接道,“好。”甫一出口便觉有异,连忙改口,“不行!我怎么能杀你?望之,我——”

  “你杀了我,一了百了。”陈望之道,“我国破家亡,原本就不愿活下去。宇文彻,”说着,眼角缓缓渗出泪光,“你以为,当初我怎么会疯?”

  宇文彻接连几天不眠不休,早已精疲力竭。脑中嗡嗡作响,心里只想,“要怎么办才好?他生气了……我要怎么办才好?”

  陈望之看到他茫然模样,嘴角微微挑起,复又松弛,“我遭人出卖,武功全失,我没疯;在土浑历尽折辱,遍受欺凌,我也没疯——无论如何,我一直记着,要回到故国,回到江南……多少次,我忍着不死,就是为了有朝一日,”泪光逐渐弥漫,视线模糊不清,“我怎么也没想到,等着等着,居然等来了你带着大军东进南侵,灭国屠城。”

  宇文彻站起来,走近一步,“你误会了,我没有——”

  陈望之忽然一笑,“你杀了我罢。”

  宇文彻连连摆手,“不,我不会杀你。你听我说,我没有屠过城……”

  “做就做了,何须掩饰。”陈望之抬手拭去泪水,手腕酸软,根本使不出几丝力气,“你发现我身体残缺,很高兴罢?”

  “……”

  “如果我同你一样是正常人,你会怎么做?”

  宇文彻哽咽,“我求求你——”

  陈望之道,“你会杀了我。”

  宇文彻如遭雷击,喃喃道,“我……”

  陈望之吁出一口气,“成王败寇,历来国灭,皇室族裔都会被屠戮殆尽。你留下我,也就是看中我是个怪物,不男不女。”他平静地望着宇文彻,“你杀了我,不然,我陈望之拼尽全力,也要杀了你。”

第65章

  夕照无多,幽深的宫禁如凶猛的巨兽。几只乌鸦落在墙头,啼鸣刺耳,宫车辚辚,坐在其中的陈安之只觉寒风刺骨,裹紧了披风。

  宇文彻撑着额头,陈望之愤恨的神情仿佛犹在眼前,挥之不去。

  “你杀了我,不然,我陈望之拼尽全力,也要杀了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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