陇头歌 作者:卜做人了(下)【完结】(8)

2019-05-14  作者|标签:卜做人了

  田庄离泰州城,坐车要一个多时辰。陈望之坐在车中,耳边叽叽呱呱,都是娄简同王辩的聊天。他二人皆是孤儿,从未有过这般无忧无虑的出游。陈娥是泰州人,自小在泰州城里长大,对泰州的风土典故了若指掌,说了几样泰州出名的美食,两小童眼巴巴地啃手指,露出垂涎欲滴的模样。连张琦也生出十分好奇。陈望之对饮食不感兴趣,但见几日如此情态,便道,“既然你们喜欢,那去吃就是。”娄简愈发兴奋,拉着王辩笑闹。忽然崔法元探进身来瞧了一眼,娄简立时闭口不言,陈望之道,“怎地不笑了?”

  娄简吐吐舌头,轻声道,“郎中令不许我笑闹。”

  陈望之道,“你们还是小孩子,说说笑笑才是正常。笑罢,我很爱听。”

  娄简道,“多谢郎君。”还是掩住了嘴,搂着王辩的肩膀,伏在他耳边讲话。陈望之看着他,微微笑道,“你自说你的,不妨事——我有一位故友,也喜欢搂人肩膀讲话。”王辩道,“郎君有所不知,他就喜欢这样搂着别人肩膀讲话。我比他高,他搂着我肩膀,我就不得不弯腰,实在累人。”娄简低声叫道,“你也就比我高一指!哪里要弯腰了!”两人厮打在一起,张琦和陈娥不禁哈哈大笑。娄简落了下风,赶忙收手,转了话头问陈望之,“郎君的故友,现在何处?”

  陈望之淡淡道,“死了。”

  一车人登时安静下来,你看我,我看你。陈望之撩开帘子,大路两侧,绿桑垂条,吴女相傍采桑,边采边唱。娄简侧耳倾听,忍不住跟着小声唱了起来,“陌头杨柳枝,已被风吹尽——”

  张琦道,“错了,不是‘风吹尽’,是‘已被春风吹’。”

  王辩打了娄简一下,道,“不会唱就不要唱!”娄简道,“冤枉,都是女娘的歌,我本来就只会哼哼调子罢了。”张琦道,“我就会唱几首。其实调子相同,不过往里头套词进去。有时套乱了,张冠李戴,生造硬造也是有的。”

  说说笑笑,很快便到了泰州。城门处极为热闹,许多辆车排成长龙,人喊马嘶。崔法元拿了样物什,在手中晃了一晃,那看守便唬得跪下,放车先过去了。前后的车却查了又查。张琦不解道,“什么日子,怎么这样多的车?难不成碰到大日子,这泰州各郡各县的大人们都来泰州了?”娄简道,“管他们呢,横竖咱们先进来了!”崔法元又探进身来,对陈望之道,“郎君,已到泰州,接着去哪里?”陈望之心里也觉得奇怪,面上却不露分毫,轻声道,“随便停了,下去走走罢。”

  于是下了车,娄简同王辩一左一右,夹在陈望之两侧。崔法元跟在后面,陈娥张琦又在其后。泰州人流熙攘,店铺鳞次栉比。陈望之道,“你们不是要吃什么?找处地方吃去。我不饿,自己走走看看。”几人齐齐摇头,尤其崔法元,更是有几分急躁惊惶,与平日举止大相径庭。陈望之愈发狐疑,口中说道,“我是当真不想吃。这样,陈娥带他们去吃,郎中令随我各处逛逛。待一个多时辰后找处地方碰头。”说罢,再不管几人苦劝,命崔法元给陈娥一袋钱,然后沿路向前。先在一处摊子买了顶斗笠戴上,遮住大半张脸,崔法元快步跟上,满脸不情不愿,陈望之并不理会,径直走了一盏茶的功夫,方停下脚。崔法元道,“殿下累了?不若回去歇息。”

  陈望之道,“我不累。”

  崔法元左顾右盼,“殿下腿上有伤,不宜太过行走——”

  “张先生要我多走走,我才来这城里。”路口有个算命摊子,悬帜甚高,上述四个大字:“神机妙算。”算命的乃是一位老者,须发皆白,摇头晃脑,捧着铜钵凝神施法。一个妇人怀抱襁褓站在摊前,陈望之心头一动,走上前去,就见那老者猛地睁开眼睛,道,“这孩子日后定能出人头地,为官做宰,娶四房娇妻美妾,乐享八旬的寿数。”那妇人付了钱,笑着走了。

  老者收起铜钱,数了数,露齿而笑。陈望之道,“阁下算的真是极准。如此,也为我算一算。”老者看了眼他的衣饰,道,“郎君已经富贵,还要算什么?”

  陈望之道,“已经富贵了,就不能算了么?”

  老者道,“也不是不能算。只是人贪欲无穷。”唉声叹气,将铜板放进袖中,拿过铜钵,“就说最近罢,全天下有女儿的父母都急了眼,挤破头要把女儿往那宫里送。要说这家里贫穷的,送女儿进去,倒也算享福,自己也能得些金银。可那门楣世家,也跟着争相送女儿,小老儿可就不懂喽。又不缺钱,何必将女儿送到那不能见人——”崔法元喝道,“别混说!”一面拉陈望之的袖子,“郎君,时辰不早了,就……”

  那老者缩一缩脖子,抽了自己个嘴巴,道,“原来是将军大人,小老儿说错话啦。”原来他见崔法元穿着圆领袍,又带着刀,以为他是城中的武官。哆哆嗦嗦就要收拾摊子,陈望之道,“且慢。”抬起斗笠,道,“你给我算了,再走不迟。”

  老者愁眉苦脸,捧起铜钵。钵里有三枚骰子,似乎也是铜制,摇起来响动极为清越。“郎君要算什么?”老者说着,抬眼看了看陈望之,突然脸色煞白,面无人色,颤抖道,“这个……郎君的命,算不得。”

  陈望之道,“如何算不得?”

  老者道,“郎君的命贵不可言,贵不可言。”将钵一扔就要溜走。陈望之嗤笑道,“我不是凉人,也不是做官的,你不必怕。”老者道,“与这没关系……”跺跺脚,叹道,“就知道今日不宜出行,偏为了几个钱出来,撞上了事情!”

  陈望之道,“你不愿给我算命,那我问你,嘴角有痣,是凶是吉?”

  老者道,“嘴角有痣?在嘴上边,还是下边?”

  陈望之思索片刻,道,“依稀是嘴唇上边罢,在嘴角这里。”比划了一下,又低声道,“长相么,大约同我有几分像。”

  老者松了口气,道,“面貌像郎君么,自然是好之又好。嘴角有痣,表示……能,能吃。”

  陈望之道,“能吃就好。”随手抓了把钱扔到那铜钵里,叮叮当当响成一片。

第85章

  那老者得了许多钱,不消数便喜笑颜开,抱着铜钵一个劲儿点头哈腰。陈望之戴上斗笠,向下压了一压。老者又道,“送郎君一句话,凡事要想开。”说完不等崔法元呵斥,抬脚溜之大吉。

  “他们也该吃完了。”崔法元道,“郎君请回罢,别误了时辰。”

  陈望之抬眼看了一看,天色尚早;见崔法元甚是焦虑,嘴角耷拉着,左顾右盼,情知有异,垂下眼睛,轻声道,“是他在泰州?”

  崔法元疑惑,“他?谁?”忽然明白过来,连连摆手,“不是不是,不在此处。”

  陈望之冷冷道,“在又何妨?我一个残废人,浑身上下,连块铁片也没有。即便他站在我面前,我也不能动他分毫。”

  崔法元急躁,道,“郎君——”两三辆车接连驶过,尘土纷扬,车中女子喁喁有声。然而未及行远便停了下来,驾车的仆役口中呼喝,“干什么呢?快躲开?”

  一个汉子怒道,“躲什么躲?这里有人耍j-ian使赖骗钱,老子与他分证清楚了再说!”

  “我没有骗钱。”另一人反驳,口音生硬,“三尺布换一升米,就,就是一升。”

  那汉子道,“你用小升骗我的布,不是耍j-ian使赖?你们西凉来的,没个好东西!”中气十足,半条街都听得清清楚楚,登时炸开了锅。陈望之心道,“是个大胆的。”也不理崔法元,就往人群中挤去。此时街上围了几层人,人头挤挤挨挨,惊恐者有之,起哄者有之,陈望之挤到前面,只见那汉子农人打扮,亦头戴斗笠,身背竹筐,对面站着一个商人,卷发高鼻,圆领袍蹀躞带,脚蹬皮靴。汉子冷笑道,“仗着你凉人当了皇帝,便来欺负爷爷,今日非给你点颜色瞧瞧!”抄起手中扁担就要打上去,那凉人也生了气,涨红脸掏出腰刀。眼见二人就要打在一处,几名巡街的斥候冲进人群推搡,“看什么看!——谁在骂人?”

  那凉人指着汉子道,“是他!”斥候与他同族,闻言掏出腰刀围住那汉子,汉子道,“不过啦!今日来一个打一个,来两个杀一双。”说着与斥候打做一团,扁担舞得虎虎生风,进退有术。围观众人恐被波及,早一哄而散,唯有陈望之立在原处,出神地盯着那汉子,暗暗惊讶,“虎贲营的长风枪法,他如何会使得!”突然一个斥候被扁担戳中小腿,跌坐在他跟前。陈望之嗤笑出声,那斥候恼羞成怒,跳起来举刀朝陈望之劈去,嚷道,“笑什么!抓了你一并下牢!”陈望之侧身躲开,斥候更加愤怒,不去围攻那汉子,反而冲陈望之扑了上来。陈望之又一躲,袖子被人牵住,却是崔法元。崔法元一脚将斥候踢开,手里拿了块牌子晃了晃,那几名斥候立时撤了刀跪下,崔法元道,“还不快滚!”斥候捡起刀落荒而逃,陈望之举目四顾,那汉子也消失无踪,徒留满地狼藉。

  当日回到田庄,已是傍晚。陈望之心中有事,CaoCao用了晚膳,服了药,陈娥服侍着洗漱过,便躺到榻上。月华初上,澄明如练。陈望之头枕蛙声,脑中缓缓琢磨起白日泰州城里的那名农人,心道,“这人会用长风枪,自然是虎贲营的出身。只是虎贲营虽然精锐,后来我被圈禁,便落入泰王之手。那个Cao包只会喝酒,哪懂带兵?”叹了又叹,坐起身抱着膝盖,又苦笑一声,“虎贲营多高氏子弟。石奴却不愿使枪,偏爱用剑。”想起高玢常效冯谖,手弹长剑做歌,以逗他展颜一笑。不由恻然,“石奴音容笑貌,至今思来莫不历历在目。然而物是人非,石奴已久不在人世,而我也不是那个肃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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