画劫 作者:楚寒衣青(下)【完结】(60)

2019-05-14  作者|标签:楚寒衣青 相爱相杀 欢喜冤家

  言枕词脑袋一懵,那一直藏在心中的字句破茧成蝶,脱口而出:“阿渊!”

  他推开屏风,扯下纱帐,见着了屋内凝霜琴,可琴后无人,只有风不住吹来,吹响琴弦。

  他退后两步,跌坐椅子上,一挥手拂落桌面香炉玉杯。

  大梦一场,真假孰辨?

  离了世家以后,再往西走,就是一片沙海。

  沙海之中尽是黄沙,渺无人烟。此地就和深海一样,他没有目的的闲逛着,见日升日落月升月落,早已将时间忘怀。

  中途他又接到了剑宫来信。

  还是晏真人写的。

  晏真人在信中写道:

  大庆势力越发庞大,圣后之令,天下咸来相从。而师侄风烛残年,命将不久,师侄在时,剑宫与大庆尚且两安,师侄若走,恐大庆一统野心将剑宫笼罩。

  若师叔在外无事,祈师叔千万回剑宫一趟,观新任掌门即位大典。

  人神若在,圣后也不敢犯边……

  读信之间,依稀有人在耳旁蔑笑一声。

  我来这里,可不是为了让剑宫千年傲世万年不倒的。

  这声音如蜻蜓点水,在言枕词耳旁一触既收,等言枕词反应过来想要去抓住的时候,已经消散在天地之中。

  言枕词追不回声音,却在这一道声音之中下定决心。

  我出生入死,几番豁命,半为剑宫,半为苍生。

  但若大庆的一统能让这天穹之下愿意好好生活的人都好好生活,也许我也不该锢于门派之见,再掀风雨。

  他到底没有回信。

  那只将信送来的仙鹤在天空久久徘徊,长长唳鸣,终于孤独远去。

  言枕词继续随意地在沙海中走着,也不知走了多久,突然发现沙海之中出现了一处绿洲,绿洲之上还有一处石制堡垒,只是如今,堡垒破败,四处都是残桓断壁。

  言枕词进了这处遗迹。

  遗迹不大,他很快来到堡垒的中心位置。

  这里有一个巨大的池子,池子上倒吊无数尸体,尸体早已化成白骨,池子里也并没有什么东西,只有一层浅浅的蓝水还停留在池子底部,散发着些许生命之力。

  言枕词在池边站了很久。

  他不知不觉蹲下身,将手探入池中,仿佛抚摸着一个看不见的人。

  他在这时候渐渐明悟。

  我在找一个人,我想救回一个人。

  他叫阿渊。

  他曾经陪伴过我很久很久,我与他有许多许多的回忆。

  我去的每一处地方,都有他的影子。

  可我忘记他了,我记不起来所有关于他的一切!

  我一定要找到他。

  我一定要救回他!

  风,自南向北不歇吹着。

  离了沙海,言枕词东游西荡,横穿不夜山川,在其中心处只有白天而没有黑夜的呆了好久,他总觉得自己能在这里看见一片火海。

  那火海在大地上烈烈烧灼,比他有生以来见着的所有火焰都要红,都要美,都要让人心疼。

  他想将这片火海揽入怀中,甚至愿意被其焚烧而死。

  可他们似乎相隔着一整个世界,他无论如何努力,总触不到那方。

  在离开不夜山川的那一刻,他又收到了剑宫的来信。

  这一次,信件不再只独他有,剑宫的仙鹤扑扇着翅膀飞向幽陆各处,其中一只停留在他身前。

  言枕词不需拆信,已从惨白的信封上猜出了一切。

  他抚摸送信仙鹤,千言万语,只凝成一声幽幽叹息。

  从此以后,言枕词再也没有收到剑宫来信。

  大抵又有一两年过,他履足北疆。

  风狂如刀,沙飞似铁的北疆,在如今也有了新的变化,酒馆里再也不随处可见携刀带剑的酒客,路旁也不见弃至于地的尸体,大家喝酒吃r_ou_,朗朗的笑声不止存在于豪客之间,也存在于街角的穷人之中。

  言枕词在一处茶棚中坐下,坐在他左手旁的人正在讨论贴在城外的告示,说着大庆对北疆新的谕令。

  这谕令大体是让北疆修生养息,建城造池,又说派来许多教师,将会教化民风,使老幼有养。

  众人皆是赞叹圣后仁慈,只有一人突然撇嘴:“也没你们说的那么好,燧宫统治时候,大差不差也是这样做的,只是没有写在纸上贴出来而已。”

  其他人责备他:“你怎么能将圣后与邪魔相提并论呢?”

  那人便与周围的人争起来。

  大声嚷嚷的大声嚷嚷,拍桌子的拍桌子,闹了许久,也没见人动刀兵,也没有人来阻止,倒是有几个酒客觉得无聊,先后走了。

  言枕词也走了。

  他走走停停,见识了许多北疆风光,接着又在北疆里找到了一处颇具江南风景的小院子。

  这院中有几间厢房,有一棵小树,还有一座伫立树旁的墓碑。

  言枕词找到这座院子的时候,院子里的墓碑前已经躺了一个他的熟人。

  他略有意外,上前道:“刀神?”

  横躺在地上的人抬起眼睛。

  他眼神惺忪,脑袋旁放了个大酒坛子,身上有许多酒渍,从不离身的金刀竟然破天荒地孤零零c-h-a在墓碑之前。

  刀十三说:“是人神啊——”

  言枕词:“老道有名有姓,实在不行,也可称呼我为镜留君。”

  刀十三醉醺醺地笑道:“道士不喜欢‘人神’?那干什么称呼我为‘刀神’!我也还是喜欢十三神杀——神杀——杀神——杀明如昼——嘿嘿嘿——”

  刀十三醉眼朦胧:“你来这里……干什么?这里就只有个空碑!你记得这……碑吗?这碑上有,有我的记号,我将我金刀上的金环卸下一个打入了碑中!这代表我刀十三赌命也要完成的承诺!但我……我不记得这回事了,哈哈哈!……”

  “回想我这一生,既没有朋友,也没有宿敌,就连让我功成名就的一战,我也觉得同在梦中,这人生真是无聊啊……”

  他大喊大叫,叫到后来,又醉过去了,一翻身就呼呼大睡。

  此人醉了。

  言枕词看着对方,上次相见,隔着三丈还远,他已听见金刀怒啸,锋芒迫身;如今相见,三步距离,c-h-a在碑旁的金刀依旧不言不动,如同死去。

  如今躺在地上的,不再是刀刀向神杀的十三神杀刀十三,不过一个落拓酒鬼。

  或许我也一样。

  行走世间的,更不是世间传奇镜留君,不过一个找不到过去,看不见未来的旅人而已。

  他心中怅怅,一转眼望向前方墓碑。

  这座小小的院子里头,他发现了一点属于自己的东西。

  那是一支藏在床头夹缝中的发簪。

  发簪以白木制成,并不是什么贵重的东西,但自己亲手雕琢出来的簪子,总是比较容易辨认,也比较难以忘怀。

  我曾今来过这个小院。

  也许还在这里呆过一段时间。

  可我已经不记得这回事了。

  正如眼前这块空碑,明明被人贴心地放在树下,有风遮风,有雨挡雨,最最重要的碑上却一字不刻。

  就像立碑之人早已明了,哪怕刻了,也会被人遗忘,也会被人篡改。

  像有一只大手,将这幽陆上所有与阿渊相关的东西,那些曾经存在的东西,无论是存在世间还是存在人脑海中的东西,全部无情抹去,丁点不留。

  他上前一步,单膝跪地,伸手抚上墓碑,想象着曾经有一个人蹲在这里或者跪在这里,想象着他们曾经一同立碑一同栽树,想象着他曾经在这里生活或者养伤一段时间,在那段时间里,有另外一个人将他照料,同他说笑。

  想着想着,仿佛真有一个人从混沌之中向他走来。

  他惊喜焦急,慌忙伸手去够,对方却如烟雾一般消散,而他也从梦中醒。

  从梦境到现实,如从云端堕落人间。

  言枕词身躯轻轻一晃,站起来,转身离去。

  当他将要离开这方小院的时候,刀十三的声音再度响起,仿佛梦呓:

  “道士……那最终一战……我偷袭明如昼,然后就将这旷世魔主……杀死了吗?那为何我一点也没觉得我的刀突破了……刀十三的刀,还是过去的刀……”

  言枕词不能回答刀十三的问题。

  一如无人能够回答他的问题。

  他再一次停留下来,怀抱着自己也不太相信的希冀,期望能在这里找到更多的东西。然而一如既往的没有后续。

  他也不知自己在这个小院里头看了多少日夜,忽然有一天,街市上张灯结彩,洒扫一新,还有人杀猪杀羊,舞龙舞狮,大祭沙神,真个热闹非凡。

  言枕词颇感错愕,他寻了个路过自己身前的人问:“今天是什么节日?”

  那人也错愕道:“怎么,你不知道吗?这是圣后挫败邪魔的十年整了,一月之前,西京传来消息,圣后大赦天下,自今日起将免税三年!”

  言枕词怔了怔。

  他还想再问些别的,可答话的人已经走了。

  他于是信步向外走去,走过人群,走过街坊,走过城池,一路又走到了大庆西京。十载眨眼过,昔年被战火摧折的皇城如今也重新屹立,较之往昔,更为宏伟与壮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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