碎梦 作者:长安一颗蛋【完结】(26)

2019-05-09  作者|标签:长安一颗蛋 强强 虐恋情深 江湖恩怨

  楚云容正伏在桌上,听见门开的声音,一回头就笑起来,“阿清哥哥,寒冬腊月,你从哪儿捞来的银线鱼。”又眨眨眼睛,瞅见楚云歌不在屋中,抱起一个瓦瓮就带着苏易清往院中走去。

  院中有个老井,只是经年不用,井绳都快磨烂。

  楚云容提着裙角,小心翼翼看瓦瓮中放满水,软声道:“阿清哥哥,这条鱼,你送给四哥吧。”

  银线鱼在水中转了个圈,浑身细小鳞片在黑夜里闪着光。

  苏易清坐在石阶上,轻轻嗯了一声,也不问楚云歌会要这条鱼做什么,只伸手在水中捞了捞。鱼柔软的身子在他手指上一舔,飞速游走。

  苏易清不经意地皱了皱眉,随口问道:“云容,你还记得……初次见我的时候么?”

  蹲下身子一眨不眨盯着瓦瓮的姑娘,愣了一愣,低下了头。

  “记得的呀……不可能忘记的。”

  “大哥以前一直说,四哥玩心重得很。从小,四哥得了什么宝贵珍奇的东西,都带到道观里给我一份。”

  有上用的鹧鸪香,有桐州的细木扇子,有江南最好的丝绸绣成的衣衫,有家中珍藏了数十年的美酒。

  沉浸肃穆的道观中,每当一身风流意态的楚家公子出现,也就多了一分流淌的静丽富贵。

  他带来皇宫深处的香气,江南十六道的绢秀,带来塞北西极的所有珍奇。

  “后来,一个秋天的早晨,四哥悄悄跑道观中——我很少见他有些紧张的样子。他和我说,云容,四哥带一位朋友给你看。”

  那时候,道观的院子里,千年的银杏叶飘了满地,一个天地都变成金黄色。

  楚云歌有些小心有些紧张,但很显然又带着点儿炫耀意味。

  像无数个上午,他走到山中,把所有难得的宝贵东西都带给最小的妹妹。

  “我那时候想,这一定是,四哥最好的一位朋友啦……”

  她顿时惊喜地站起身来,整理整理头发,急急道:“四哥怎么不早些和我说,我什么都没有准备,不是待客之道呀。”

  银杏叶铺满了整个院子,连石凳和石桌上都铺满了一层。

  她穿过长廊,看到小小的石凳边,站着一位蓝衣青年。

  天色湛蓝,枯叶灿黄,他立在天地间,深蓝色的一抹。

  水色长刀,秀目锋眉,牙白色的额头。

  在所有鲜明大片的颜色中,他像一片烟,在人间。

  她刚要走上前去行礼,被楚云歌一把拽住,两个人小心蹲在门后面。

  楚云歌压低了声音,笑道:“云容,你觉得如何?”

  楚云容撇了撇嘴,在他手臂上敲了一记,“四哥,这是客人来了该有的礼数么?藏在门后说人是非!”

  “哪里哪里……这可不是语人是非啊,等你大一些,才能明白。”

  躲在门后的白衣青年,声音里的笑意藏也藏不住。

  碧云天,黄叶地,秋色连烟。

  门后?

  门后有双人,探头探脑,笑意盈盈。

  蓝衣青年摇摇头,手腕一抖,收刀回鞘,天地霎然划过一道水光。

  他回过头来,有些无奈般叹道:“楚公子,在下看见了。”

  白衣少女哧地一声笑出来,理了理裙角,才恭身走了出来。

  楚云歌呢?

  楚云歌绕了个圈,从假山外穿进了院子,拖长了声音喊阿清。

  天高云舒,清风徐和,有箫音绕屋穿行。

  苏易清一时无话,用手捻了一点儿积雪,冰凉的,在指尖烧成了一团火。

  云外楚天,江春旧年。

  白衣少女低头暗顾,瓦瓮中,游鱼一线。

  她猛地捂了捂脸,哭道:“阿清哥哥,你救救四哥好不好,他,他变得越来越像大哥了啊。”

  她从小生活在楚家之外,离那一片清贵风流很远了。

  道观中的院落里,石凳上永远刻着一方棋盘。

  她常年坐在棋盘边,看花开花落,看局中人不知身外事。

  整个楚家的人,永远都带着一股难以拔出的风流书卷气,飘摇在江南风烟中。

  唯有四哥——他大笑着跳脱出来了,以一种对楚家而言,近乎顽劣的态度,走在江南的青楼红灯里,走在江南十六道上的匪寨山村中。

  后来——后来她才明白,原来这世间的人,人人身处棋盘里。

  哪怕当年的楚云歌,因为家门太高,想要超脱,终究也要义无反顾奔赴回那个楚家。

  于是一夜火雪之后,他重又染上满襟风雪,重又变得沉稳、容和,敛去了所有锋芒。

  雪,冷到彻骨。

  楚云容悲声道:“阿清哥哥,我从小就矜傲于楚家的满门风骨,哪怕离家远了,也努力想活成楚家的模样。可如今,忽然祸事天降,每一个风华灵秀的楚家人,就那么死在了雪里。”

  一语至此,她满脸泪水簌簌而落,滴落在瓦瓮中,乱起一水波纹。

  “我怕,怕四哥变成楚家的模样,然后楚家就负在了他的背上,他就一个人,代表着楚家,和当初的大哥一模一样啊。”

  雪地寂悄,苏易清长身而起,睁着黑色眼珠,一动不动看着门的方向。

  白衣公子,倚门而立。

  他温柔、谦和、淡定地看院中积雪。

  苏易清的心猛然跳动了一下,看着那张寂寞苍白的脸,他很想说些什么。

  从来清澈凝定的眼睛,终于开始再一次迷惑起来。

  楚云歌,你究竟在哪里?

  从入山的那一刻开始,他看见的就是一个,满身风雪,一襟寒月的江南公子。

  可深渊之后的山崩地裂,究竟藏在了哪里?

  他想,他是看不清了。

  这些出身高贵的子弟,极尽人间富贵与繁华。进,可一当百,纵笑长歌,扬剑击敌;退,可肩并风月,哪怕刀剑加身,亦从容不迫。

  他们永远在看不清的面具下,用最疏和的一面示人。

  苏易清微微仰起头,微不可闻地叹了一口气。

  等闲变却故人心,却道故人心易变

  曾今的自己,和如今的自己,看见的究竟是不是同一个楚云歌?

  楚云歌快步前行,一把捞起楚云容,扬声笑道:“这么晚,你不去睡觉,在风里看什么鱼。”一面说着,一面不着痕迹地将她脸上的泪抹干净了。

  楚云容一扭脖子,抿着嘴,跳到地上。

  她一面擦着脸,一面往后退,哭声道:“四哥,你总是这样,你总是说,该睡了,睡了就能忘记了,可是四哥,你自己都无法忘记的话,叫我怎么忘?”

  雪寒冰冷,一片死寂。

  楚云歌回头看了看苏易清,又看了看楚云容,蹲下身子,和声道:“云容,逝者已矣,生者,唯剩欢笑了。”

  当所有的人都死去不再回来,所有的悲伤与痛楚在一夜之间,如烟散尽。

  活下来的人,只能用空荡荡的心,去面对这色彩斑斓的单薄人间了。

  楚云容猛地摇头,往门边退了几步,“四哥,我无法忘,你也不可能忘。活着的人,只能背负着无尽的痛苦,在人间苟延残喘而已。我知道你要做什么,你要掩去我的容貌和姓氏,让我在无人知晓的村落里活下去。”她失去了所有力气般,如春花落地,靠在了门上,“可我,如何活下去?”

  死去的人已经死了,活着的人,只能带着满身鲜血,满心仇恨,在遍地尸骸中行走,直至被燃烧殆尽。

  那些花好酒美人圆的记忆,则变成了柴与油,催动着血上的火焰越烧越猛,日日夜夜,使人焦灼难安。

  楚云歌顿了顿,站起身来,沉身问道:“云容……这是你选择的路么。”

  白衣少女一牵身,正色道:“我楚家儿女,自有担当。大哥的话,我无法做到。所以四哥,前行路上,我无法退。”

  她不敢抬头,垂着眼眸看自己的脚,却听楚云歌极温和地笑了起来。

  “既无法退,云容,就和我一道走吧。”

  门哗然打开,楚云容小心克制地走进门,扑到了屋中。

  月华流云。风满院。

  苏易清立于井边,踌躇道:“你不该,带着她一道冒险。”

  下一刻,白衣卷云般飘了过来。楚云歌一掀柔软狭长的睫毛,深深瞧了他一眼。

  鱼在水中游,月在云中漂。

  他提起白色衣袖,探进瓦瓮。水面一荡,银鱼倏然游开。

  楚云歌悠然一叹,修长手指轻抚过鱼身,冰凉细腻,光滑。

  “此鱼名唤嘉鱼,常年生活在子规山深处,碧月泉尽头。夏季喜食r-u泉石沐,冬则出x_u_e饮冰雪。故而多脂不腥,入口冰融。”说到这儿,他一笑,如玉手指在水下一划,随即捞起那尾银白的鱼。

  银白色的,带着浑身珠玉似的水珠,在月下泛着光。

  鱼刚出水,泼剌跳动,却见他手一紧,扼住鱼身,那原本光滑难捉的事物就直挺挺僵在他手里。

  他想起什么似的,眯了眯眼睛,言笑却更见风流,“说来,楚家当年,也有一道春日时鲜的菜。”

  噗的一声,是鱼被放在了井边石桌上,他用指腹轻轻抵着鱼,使它不会滑落到地。

  苏易清看着他,皱了皱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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