鸟人衰事 by 留袖/黑留袖【完结】(4)

2019-05-08  作者|标签:留袖 黑留袖

  “吃你个鸟!”翎路啐他一口,面色凝重,一瘸一拐地回去了。

  两个少年捉了金龟子,用细绳绑了,悬在笼中逗鸟玩,正兴头上,翎路一回店里便一脚踹倒懒椅:“你们两个饭桶,成日就知道玩!养你们何用!我把两个小鹩哥交代给你们,究竟有没有用心照看?”

  两个少年面面相觑,一脸无辜,点头如捣蒜,口里只迭声应道:“看了看了!两个都安好。”

  翎路背着手,半信半疑地瞪了他们一眼,风也似的进屋去了,不料掀开帘子便看见一只身形狭长的黄毛小兽,巴在小鹩哥的篮子边鬼鬼祟祟探头探脑,不是那该死的黄皮子是甚?!

  “好哇!还有胆来!”翎路大叫一声,撸起袖子,冲了上去。

  11

  那黄皮子也不怕人,立着后脚杵在原地,歪着脑袋看人,直到近至咫尺,一臂之距,它才哧溜一下往窗外窜去,疾如电,快如风,翎路连眨眼的功夫都没有,眼睁睁看它逃之夭夭,待他冲到窗边,向外四下张望,那畜生早已无影无踪,不禁破口大骂:“有胆站住!该死的!让我逮着休想活命!看我不剥了你皮吃了你肉!”

  两个小厮在外听得骂声,以为有贼光顾,都闯进屋来,翎路只摆摆手,示意退下:“无事,一个黄皮子,给它跑了。”

  他连忙去看那两个小鹩哥,个个挤成一团,瑟瑟发抖,像是受了惊,顿时心如刀割,连日衰事浮上心头,先是稀里糊涂地被开了苞,随后又白白葬送许多鸟命,好容易送走黄大仙,满以为日子安定了,竟被庄荣要挟,屁股开花,现在还一抽一抽的疼,眼下黄大仙又来光顾,意欲哪般?他官翎路究竟是冲犯了哪路衰神?想着想着,不由悲从中来,对着窗外喃喃道:“你个小肚鸡肠的畜生!我不过是丢了一个石头,犯得着这么折腾我么?想报仇我给你砸石头来,可别折腾我的鸟哇!”说着说着,竟哽咽了。

  他话音刚落,窗外即飞来一块拳头大的石头,翎路一个激灵侧过身子,闪了过去,石头贴着他下身擦过,砸在脸盘架子下,!铛好大一声,激出他一身冷汗,再不敢逞能,噤若寒蝉,慌忙提了篮子脚下生风出了房,心里砰砰直跳,若差一步,那真是卖了菊花,又葬了黄瓜。

  翎路抱着篮子坐在店里,指腹温柔摩娑鸟儿光滑的脊背和毛绒绒的小脑袋,愣愣地望着门外金灿灿夕阳斜照,心底莫名恍惚起来。

  两个小鸟眯着眼睛,任其抚摩,嘴巴时而在主人指头上划楞几下。

  翎路就这么楞楞坐在那里,直至一道熟悉身影出现在店门口,他刷地站起,却忘了膝上搁着小篮,啪地翻倒在地,连两个小鹩哥一并滚落,唧唧直叫。他哎呀一声,忙不迭俯身去拣,秦久也连忙放了手上东西帮他去拾。

  “没摔坏吧?”秦久盯住两个小鸟问。

  “没、没有……”翎路低着头,小声回答,方才分明恨他入骨,连祖宗十八代都骂遍了,怎地如今近在咫尺却屁也放不出一个,脑袋空空。

  秦久又盯住他脸正色问:“怎地脸上红红的,莫不是中了暑气?”

  翎路提好小篮站的笔挺,摸了摸自个脸,清了清嗓子说:“我好的很,倒是你怎在此?”

  “恰巧路过,听说你置了不少新货?”说着,背着手在店里转了一圈,一眼看见挂在门口几个新笼,取下来一个一个里里外外看仔细了。

  翎路站在后面,见他看笼,心里却是五味陈杂,只缓缓道:“各处游走,搜罗好鸟,零星买的几个,倒还看的过去。”

  秦久弹了弹竹笼子的笼门,说:“这毛竹成色不够,怕是没多几下,就要给鸟儿啄坏。”

  他楞了楞,接过笼子拔高声调说:“这我怎会看不出来?反正就那么几个钱,收作备用,倒也不坏。”嘴上说着,心里却不是个滋味,这笼子分明买贵了……

  秦久直直看他,一本正经道:“你若要笼子,尽管找我便好。”

  “这个嘛……好说,只是近来不需要。”翎路有些不快,心里犯起嘀咕:无事不登三宝殿,原来不过是找活干要钱罢!

  秦久一点头,转身告辞,翎路忽然瞟见他手上拎着的药包,黄澄澄十分晃眼,忙指住问:“家里谁病了呀?”

  秦久看看药包,又看看他,说:“近来有些头疼失眠,抓几副安神补脑,倒无大碍。”

  翎路心中一动,不无担心地望去:“头疼?疼的可厉害?莫不是伤暑?”

  “大夫只说是风热风湿,吃几副药就好,别担心。”

  翎路见他拔腿又要走,心里蓦地有些空落落,盯住他褡裢,没头没脑地问:“今日是去陈家上工么?”

  秦久点头说:“方才收工,明日出山,我只是去帮点小忙。”

  “……大热的天,真是辛苦,要不喝杯清茶再走?”

  秦久上上下下诧异看他,仔细一思量,官翎路似乎没有欠款的,除了那日涎着脸皮大刺刺拿了他一半工钱,也未有对他干什么坏事,怎的今日客气起来?倒叫人浑身不自在。

  翎路被他看的一阵心虚,脸色一敛又说:“时刻不早,不耽搁你了。”紧接着便转身叫元儿去给他放洗澡水。

  待他掀开帘子回来,秦久已经不在了,怔怔地拿起方才那个新笼,细细看了一会,确实不好,失神一阵,又数了数店里秦久做的笼子,只剩下十来个了。

  12

  连着几日,庄荣没再找他,但那一捅也够他受的,每每冲澡遇水,肛裂处便阵阵刺痛,如厕更是痛苦不堪,这点小伤,也不好意思问大夫要膏药,只放任自由,过了几日,倒也渐好。

  入了小暑,一天热比一天,店里往往弥漫着鸟毛鸟屎的味道,有些闷的慌,翎路常常搬了懒凳到树下纳凉,有时挂念起秦久的病,摇着扇子眯眼看熙熙攘攘过往路人,却总也未见他的身影。

  日子平和,面子平和,心里却总有些忐忑。

  蝉总喜欢聚在特定的几棵树上,一齐鸣叫,震耳欲聋,翎路心里烦躁,骂它吵人,两个小厮一呼而上,拿了树枝裹蜘蛛丝去粘知了。

  承安喜欢把蝉丢到鹌鹑笼子里,鹌鹑好斗,挤过来,你一口,我一口,蝉垂死挣扎,耗尽气力,没了声息,两个小厮看的津津有味,最后抚掌大笑。

  翎路走过来皱了眉,说蝉虽然吵,如此折腾它也未免太残忍些。叹了口气,便去把一边扎扎舞舞的鹩哥给放了出来。

  一日没有鹩哥乱飞,翎路便觉得这店不像个鸟店,金贵仙去之后,他着实消沉了一阵,然鸟死不能复生,生死有命,富贵在天,日子总是要过的。

  翎路见那鹩哥一出笼门,也不与主人打个招呼,直直飞向门外水盆,小爪一通乱踩,兴奋不已,眼看水花四溅,门口那块空地一下变为水乡泽国。翎路只有叹气,这鸟名唤金枝,比起金贵,差了不只一点,无论怎么驯都一副跩样,不爱停在人肩上,即便栖了,却总爱啄人耳朵,只能飞手臂上。

  翎路见有客人笑眯眯盯那鹩哥,目不转睛,便上前搭话,说是若喜欢鹩哥尽可以买了去。

  其实他早想把院子里那只满口脏话的臭鸟卖了,即便只卖一个钱,能换块猪肉回来,也是好的,但总是缺乏时机。

  然而客人无心买鸟,进了店里只看笼子,指住笼门雕着葡萄松鼠的绣眼笼,问了几句。

  翎路晓得他一心只想打听工匠,笑了笑摇着扇子说:“若让你晓了去,我还作甚生意?”

  那客人虽有些不快,倒也心领神会。

  翎路得知他要做笼子,清咳一声说:“我与这木匠熟络的很,若我去说,保准做的周正精致,还能砍价,监工也方便。”

  两人商量一阵,那客人听口音是外地商贾,怎奈算盘没有翎路打的精,人倒也痛快,三刻钟的功夫拍案定板,留下十两定金,翎路一年到头难得接到这样爽快的大手笔,满面春风,左右思量,方圆百里能工巧匠,秦久数不上最好,但论雕工,却难有人出其左右,价钱更好商量,犹豫一会,始终觉得非秦久不能。

  于是拿了图纸,交给承安,交代他上秦家问木材订笼子。

  承安一脸不快:“你讲的那样琐碎,我怎记得住?”

  翎路敲他脑袋一记:“你个呆瓜,记不住给我背!”扯过图纸又说:“我写给你罢!”

  承安嘟着嘴说:“秦家没有会识字的。”

  翎路楞了楞,拿起茶杯,正要仰脖子一饮而尽,承安瞪圆眼睛惊呼:“有鸟粪!”定睛一看,果不其然,闷闷搁了杯子,一摸鼻子,又教承安背了一会,少年极无奈地,大日头下出门去了,一路喃喃叨念:“小叶紫檀,五十二枝,三层六角……”

  承安这一去,翎路总觉得心神不宁,便抛了店子找人斗画眉去,闹了一下午,回去一看,承安早就回来了,拿狗尾巴草逗鸟,也不晓得清理鸟笼。

  翎路把脸一沉问:“秦久怎说?”

  承安一摊手:“那木材早用完了,便有紫檀,也不同种,须得过些日子。”

  “木材好说,这个笼子,让他加急赶制!”

  承安皱起眉来:“可秦师傅病卧在床,怎的加急?”

  “啥?!”翎路脸色一变,揪住承安衣襟:“你说他怎了?”

  “此去我连人脸都没见着,他娘正给他煎药呢!只说病了。”

  翎路手一抖,差点拿不稳扇子:“什么病呀这是?”

  “不知道呢。”

  “病的重否?”

  “不知道呢。”

  “几时能好?”

  “不知道呢。”

  翎路扣他一掌:“你个没用的饭桶,一问三不知!可有说几句客气话,问候问候?”

  承安啊了一声:“我忘了。”

  “那你如何回应?”

  他把头一低:“喏了一声,就回来了。”

  翎路摇头叹气,在店里打起转来,指着承安骂:“你这……到了正经场面,屁也不懂放一个,真是不知礼数,丢我面子!究竟病的如何,也不多问两句!”

  “那般担心,不如亲自去看么!”

  翎路狠狠瞪他:“谁、谁担心呢?我是气的!好容易一个大生意,什么时候不生,偏偏这节骨眼上生病,怎叫人不揪心?真是活见鬼!”

  见他拍着桌子直骂衰,承安垂手而立,战战兢兢:“那……眼下该如何是好?”

  他沉默良久,苦思良久,径自进屋去了。

  翌日,官翎路起了大早,清笼喂鸟,张罗生意,忙的不亦乐乎,他寻思着犯黄仙那阵秦家父子到底帮了不小忙,得知秦久病倒,承安那厮也太过无礼,终归还是自己登门拜访一趟好,在门口徘徊一阵,忽然觉得两手空空,却不知该拿什么好,最后却只装了一袋小米,虎皮鹦鹉最喜欢吃的那种,拎在手里,顿觉太少,走到半路,又回去舀了三大瓢,沉甸甸的,又觉太多,捧出两把,才捧在心口,出门去了。

  13

  朝食,日头并不很艳,一路天朗气清,惠风和畅。

  行至三岔口,翎路顿下脚步,上次便是在这里遇见黄鼠狼的,四下张望,并无再见到什么可疑事物,只有几个麻雀在林子里喳喳吵闹,徒然想起金贵,物是人非,不由鼻子一阵发酸。

  说起黄鼠狼,翎路倒想起早先茶余饭后,听老人说,以前不知哪处村子,曾有黄花大闺女被黄仙附体,性情大变,疯疯癫癫,一个未看好,竟径自跑去勾搭种田老伯,行苟且之事,事后浑然不知,除了平白破瓜,身体倒无大恙,倒是那种田老伯,大病一场,鬼门关走了一遭,更有人道黄鼠狼借体找男子交合,迷人心智,实为采补阳气,修炼道行,是故天下没有白吃的午饭,天上掉下来的馅饼,也是随便吃不得的。

  翎路心头一凛,若是如此,秦久这病还要算在他头上哩!

  然而转念一想,若不是他把持不住,也不会惹出这等事来,便收起同情之心,跨进秦家大门。

  院子里只有一个小童独自玩草编蚱蜢,见了熟人喜笑颜开,扑上大腿来,扒拉翎路手上米袋。

  翎路摸摸小童脑袋,把米袋递了:“喏,给你大娘做小米粥喝。”

  小童接过米袋,欢天喜地往炉灶飞奔:“哦哦!!有小米粥吃了!”

  主母正往缸里舀咸菜,见翎路来探病,也是欢喜,不免露出几分愁容,远远望厢房一指。

  翎路听得主母说换了三个大夫,一诊一个样,看不出个所以然,心里忐忑不安,恍惚地推门进屋,一股浓厚药味扑鼻而来,夹杂着木材清香,秦久只着一条薄软长裤,打着赤膊四仰八叉躺在床上,被子掉在地上,扇子盖在胸口,鼾声如雷,屋里堆着大大小小的鸟笼,方的圆的,成品与未成品,文竹毛竹,眼花缭乱。

  翎路扫了眼堆在夹上的鸟笼,足有十来个,又去看秦久的脸,照旧黑黝黝的,看不出脸色有何变化,瘦倒真是瘦了些,两颊凹陷,真有几分憔悴哩。

  翎路端详一阵,心里暗骂:自作孽,不可活!

  他清清嗓子:“秦久,日头晒屁股了。”

  无奈这声音实在太小,跟蚊子哼哼似的,秦久连眼皮都没动一下。

  他察言观色一阵,又大声些:“秦久,公鸡咬屁股了。”往门外看了眼,日头满地,好个艳阳天,更有蝉噪声声,不觉一股燥热,取了秦久胸前蒲扇,径自扇起来。

  虽然瘦了些,身上疙瘩蛋子倒是肌理清晰,块块结实,翎路成日玩鸟乘凉,养的白斩鸡似的,哪里来那般健硕身形,目光不由地被牵引去,心里暗自艳羡不已。

  翎路看了一会,想起旧时母亲做的卤肉,伸出食指在他左胸上戳了一下,却是硬邦邦的,像戳在石头上,不意间揩到些汗水,皱了皱眉,在他凉席上抹了一把,心想:肉可真结实,这样硬朗的身子骨,怎地说病就病?

  秦久睡的香甜,跨间雄起,鼓鼓囊囊,翎路目光流连至他腰下,想起什么,竟移不开眼,望的出神,看着看着,鬼迷心窍似的,竟动手去摸,热乎着哩,更兼粗大,蓦地心猿意马,魂不附体。

  秦久哼了一声,睁开眼睛,猛地坐起,小声呼叫:“作甚?!”

  翎路惊的一哆嗦,火烫着似的缩手,向后弹出老远,没好气说:“你娘叫你起来吃早哩!我去看看弄好没。”话音未落,转身便要向外走。

  “慢着!”秦久一出声,翎路像是被孙猴子定了神,浑身僵直,回头瞪他:“作甚?”

  秦久撩把头发,又挠挠肚子,坐在床上眯眼望他:“你怎在此?”

  “昨日遇见个大主顾,接了笔好生意,特来找你订笼子,不想你竟病了……”翎路杵在门边,垂手而立,越说越小声。

  秦久点点头,将裤带重新系了,边系边说:“原来如此,方才我还以为你又给黄仙附体了。”

  翎路脸上一阵发热,连忙移了话题问:“你究竟犯的啥病?大夫怎说?”

  “哦,一个道头风,一个道风热风湿,更一个道暑热。”他起身走来,把手一伸:“喏,手脚上还挨了几针。”

  翎路瞥见手上几个针眼,红通通的,没敢细看,又问:“究竟怎样一种病?”

  秦久将头发胡乱束了,说:“我也不知,日里还好,到了夜里,头疼欲裂,几不能眠。”

  翎路垂下眼,拖长音调,哦了一声。

  秦久又说:“好容易睡下,更兼梦到大大小小几个黄皮子,围在枕边敲花鼓,吵吵闹闹,烦死人也!”

  翎路闻言,心里咯!一下,果然是那黄鼠狼搞的鬼!沉默片刻,压低声音问:“就此事,你爹怎看?”

  秦久看他一眼,目光有些异样,顿了顿说:“阿爹只说行的正坐的直,便能百邪不侵,教我吃斋沐浴,修身养息,然而……”

  “然而怎样?”

  “似乎不太奏效……”这头痛倒是一天比一天厉害。

  翎路哦了一声,两人对望一眼,神情皆有几分落寞。

  秦久打了个大呵欠,掀了帘子向外望了一眼,听得翎路又问:“那这笼子……还能做否?”

  秦久看了图纸,皱皱眉说:“可要花一番工夫,你若着急,尽可找其他工匠。”

  翎路面有难色,攥着图纸:“我思来想去,找不到第二人选。”

  “城东的张大贵呢?”

  “他雕工没有你好。”

  秦久摇了摇头:“本来么,小叶紫檀,纹路甚美,雕的繁复了,反倒失去原来淳朴天然的味道,雕工再好,又能如何?芙蓉镇的叶师傅呢?”

  “芙蓉镇远着呢,那人脾气又不大好。”

  “打人巷的邓师傅呢?”

  “此人耳背,记性又差,万一给做错,岂不白白浪费一块好木头?”

  秦久寻思片刻说:“三层六角的笼子,我倒是没做过。”

  “凡事总有头回么,多捣鼓捣鼓,也就熟门熟路了。”

  秦久叹了口气,接了图纸说:“好罢好罢,我尽力而为。”随即一掀帘子出去了。

  翎路见他肯接下单子,心里一块石头落定,但终究还是悬着另一块,随他去堂屋,与主母寒暄了几句,临走交代秦久说:“你慢慢来,别累坏了,好生修养,过几日我再来。”

  秦久点了点头,待他走后,望着门口失神一阵,又摇了摇头。

  14

  转眼大暑,骄阳似火,闷热难当,翎路拎着一笼小鹌鹑,从城东回来,行至桥头,几个肥鸭游水叫呱呱,心想既然都到这里,不如多走几步看看秦久,也不耽搁多少时间,便掉头一转快步去了。

  院子里空荡荡的,连那小鬼都不知哪里耍去了,翎路把笼子搁在廊下,主母端着碗从秦久房里快步出来,愁容难掩,絮絮叨叨念起儿子的病。

  “一贴药两个钱,真是没天良了,病症分明也说不明白,吃了又不见好,可不吃嘛又不心安,这可怎生了得……”主母说着,听得鹌鹑沙沙挤动,眼睛向廊下望去。

  翎路身子一侧,将她视线挡住,只说:“秦师傅一向热心肠,好人有好报,吉人自有天像,定会好起来的。”

  那鹌鹑可不是送来给秦久补身子的,也不是给他小表弟玩儿的。

  主母叹口气:“官老板也真是个心热的人那!”

  翎路欠身道:“哪里哪里,我俩交情,也不是一天两天的事儿,待我看看去。”说罢,去了厢房。

  推门一看,房内阴沉沉的,窗子紧闭,只有天窗撒下几缕淡光,一股子药味更浓了,桌上数十根抛光完毕的笼柱,箍好的笼底儿,纵横凌乱。

  翎路一声不吭,掀起半掩的帷幔,往床上一看,惊的手一颤,不过数日工夫,怎地憔悴成了他人模样!

  一声气若游丝的轻唤:“是你……”秦久抬起黯淡无光的双眼,艰难地撑起身子坐起。

  翎路杵在床边,久久不能言语,脚底蓦地涌起一股寒意,将他冻得指尖发凉。

  秦久望着他,又说:“框好笼子,还需三日,雕上花草,少说也得十天半月……”

  “你这样儿……还能做笼子么?”

  秦久愣愣盯住他一会,低低地说:“只要一口气在,刻刀绝不离手!”

  “这话我不爱听了,说甚呢?!”翎路说着,在床沿坐下,皱眉瞪他。

  秦久叹口长气说:“夜来发梦甚恶,看来我大数已定,如今是药石妄闻,遇着好主顾,做好最后一个笼子,我也别无他求了。”

  翎路一个激灵,抓住他手腕:“别说丧气话!你不止要给我做好这个笼子,以后还要为我做许许多多个笼子!”

  大暑天里,秦久的手,竟是凉的,翎路心底暗暗一惊,缓缓放开了。

  秦久向桌上望去:“也不知这笼子做的完否。”

  翎路搓着手说:“这……这大概是黄皮子作孽吧?待我逮着,让王屠户剥了皮炖给你吃,这病说不准就好了呢?”

  “别费那个心思……”

  若不是他一时手痒打了黄鼠狼,也不会惹出这么多是是非非。翎路沉默一阵,内疚不已。

  秦久又说:“大凡妖孽,所做之事,无非是蛊惑人心,吸人精气,身正影直的人,却不会受其迷惑,百邪不侵,而我……正是心存邪念,才会被趁虚而入,遭此报应。”

  翎路斜眼瞄去:“什……什么邪念?”

  秦久抬眼,目光灼灼:“其实我一直……”

  他欲言又止,窗外杜鹃晚啼,声声悲凉,翎路被吊在半空,急得两眼发红。

  秦久收敛目光,说:“卧病在床多日,听见鸟儿枝上鸣叫,倒有几分艳羡,我这儿的笼子,一直是空落落冷冷清清,什么时候也能添点生气?”

  “这不容易?笼子本就是用来关鸟的。”

  “可是我看它们自在山林才真正快活,多少不忍呀!”

  “这倒未必,笼里笼外,各有取舍,子非鱼,安知鱼之乐?”

  秦久楞了楞,微一颔首,似懂非懂。

  翎路却像只被踩了尾巴的猫,刷地站起,别过头去,目光流连在一桌狼藉上,大声道:“你好生修养,不打扰了!”话音未落,人已没影了。

  15

  翎路拎了鹌鹑回去,两个小厮看的垂涎三尺,见主人满面愁容,也不敢伸手讨要吃的。

  翎路将鹌鹑数了一数,放在廊下,叫了金枝:“给我好生看着点,莫叫野猫黄皮子咬了去,少了一个,把你炖了!”

  金枝大模大样脚踩笼子,毫无惧色,翎路方一侧身,它便到处乱飞,井边转圈,满地觅食,根本将主人的话当作耳边风,翎路每每说它样样不如金贵,它就越发放肆,然而性子使然,不能强鸟所难,只好将它关回笼子。

  翎路一次次听那打更敲鼓,难以入睡,翌日晨起,已是日上三竿,伸个懒腰来到廊下,把鹌鹑数了一数,竟然少了一只,笼子完好,周边干干净净,了无痕迹,心里疑惑,莫非昨日数错不成?

  然而店内事务繁忙,无心关照了。

  是夜,翎路又是辗转难眠,起床解手,正系着裤腰出茅厕,月色朦胧,只有鹌鹑低低惊叫,眼前蓦地闪过一道黑影,翎路吓了一跳,定睛一看,竟然是个黄鼠狼,嘴里叼着只不断扑腾的鹌鹑,窜到矮墙上,回头张望,趾高气昂。

  “畜生!别跑!”翎路抄起扁担追上,那家伙窜出老远,又蹲下不动,挑衅一般。

  翎路不晓得黄鼠狼究竟如何打开笼门的,只知这东西狡猾的很,想起前事后事,想打翻了五味瓶,追也不是,放也不是,一时竟不知所措,放了扁担远远对黄鼠狼说:“秦久的病,可是大仙搞的?吃要吃,拿要拿,还不放人,真个没天理了!”

  黄鼠狼按着小鹌鹑趴在墙头上,一对绿豆小眼牢牢盯住翎路,在暗处熠熠闪光。

  翎路见它不跑,寻思片刻,挠了挠头,口气缓和些道:“……我不抓你,通告族里,可别再缠着秦久,让他快些好起来,这笼子鹌鹑便送予你们,以作报酬,你看如何?”

  话音方落,黄鼠狼竟像听懂似的,后腿直立,把头一点。

  见它回应,翎路心中一动,自言自语般小声道:“事情因我而起,他若病死,叫我往后如何安生?”

  小黄鼠狼顿了顿,趁他发呆,掉头飞奔而去。

  翌日,翎路起个大早,去看那笼鹌鹑,除了昨夜少掉一只,丝毫未动,也不知黄鼠狼究竟有无听懂,开了店门,热风薰人,瞌睡虫偏来搅扰,便拉了椅子撑住脑袋,眯登片刻,梦里有一金黄锦衣老婆子颤颤颠颠走来,一双浑浊老眼恶狠狠瞪住他,煞是吓人,指住翎路劈头道:“就那么几个鸟,妄想换条人命?!”遂大笑而去,声音尖细,刺耳难当,翎路惊出一身冷汗,猛地睁开眼来,艳阳高照,鸟店里亮堂堂的,哪里有什么老婆子?

  “不好了不好了!”承安从里屋扑了出来,满脸惊恐。

  “什么事那么慌慌张张?”翎路还未回过味来,揉揉眉心。

  “鹌鹑……鹌鹑……”承安上气不接下气,翎路未等他说完,三步并作两步,冲到廊下,大惊失色,鹌鹑无影无踪,只!几只蚱蜢笼里乱跳,又肥又大。

  “这,这究竟怎么一回事?”承安揪住翎路衣角,惊魂未定。

  翎路不作回应,只背了手,在院子里驴子推磨般转来转去,转得承安头晕目眩,末了,脸色一沉,瞥他一眼:“小孩儿有眼无嘴!”遂进屋换衣裳去了。

  承安不晓得他急匆匆往何处去,又不敢多嘴,只看他更衣出来在店里乱转,无头苍蝇一般,最后拎了一对十姐妹文鸟,晃晃当当出去了。

  翎路风尘仆仆去了秦家,堂屋空荡荡没有人在,连主母也不知去向,去了厢房,秦久坐在桌前,一心一意往笼门上雕花,衣衫单薄人更单薄,看样子不比日前憔悴。

  翎路把鸟笼往地下一搁,劈头问:“身体可有好些?”

  秦久手执刻刀,一瞬不瞬,闷声回答:“不好不坏。”

  察言观色,似乎也无多大好转。

  想那黄鼠狼大概贪得无厌,言而无信,眼下讹去他一笼鹌鹑,翎路心头阴晴不明,指着地上的十姐妹说:“喏,这鸟给你,成日关在房中,难免闷的慌,十姐妹虽然廉价,却极好养,性情温顺,有了这鸟,你的笼子便不冷清了。”

  秦久不想他如此慷慨,诧异地瞅住他道:“我不过说说而已,还是拎回去留着自个卖钱罢。”

  翎路闷声半晌,皱眉说:“一路拎来,怎好叫我再拎回去?这不是成心叫我难堪?”

  两个小鸟,娇巧玲珑,上窜下跳,叫声清脆,活泼可爱,死寂沉沉的房内顿时增添几分生气,秦久看了半晌小声说:“我一个粗人,学甚养鸟?我看你还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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