荷风——林翊枫【完结】(14)

2019-05-08  作者|标签:林翊枫

我没有抬头,不知面前两人会是如何比方才更讶然的表情。春夏秋冬转换数遍之后,夏延澈带笑的声音在头顶响起,竟有些风轻云淡的释然:“我一直猜却都猜不透,现在才知道,原来你的心,竟留在了后来。”

然后我竟然听到了他的叹息,这个从来就不曾在人面前叹息过的,万事掌握其中的皇帝,竟然也会发出这样莫可奈何和五味陈杂的叹惋声。我却彻底地松了一口气,心里最沉重的那块石头,在十多年后刹然落地,一身轻得不知如何是好。

我听到脚步离开,在门口他回了首:“曲恒生现在正在青帮快活,你以为他还记得你吗?”

我仍旧叩首不动,听他大笑着远去。这一次,他是真的放过我了。

又过了很久,很轻很缓的步子停在我的身前,我的胳膊被一双手拉住,然后他蹲下来,把我紧紧地抱在了他余留着微微颤抖的怀里。

我以为他会说什么,以为他会问我,为什么选择了他而不是恒生,我不知道自己该如何回答地顾虑。可是他却问。

“你爱上我了吗。”

我愣了愣,没想到竟是这样直接,让我不必为任何借口烦恼。我微笑回答:“我会努力的。”

小三把我搂得紧紧的,心有余悸一般,怕一放手我就不再要他。然后他用肯定的语气,嘴唇压在我耳边,小声说:“已经爱上了吧。”

他抓起我的手贴在他胸前:“师傅,你听听,到现在它还觉得不可思议呢。”

温热的胸膛,激烈跳动的心。这是他全部的真心。但是这样就已经足够了,能为另一个人如此无法平复地跳动,是因为早已经不可自拔。

我说:“我自己也觉得难以相信。”

“是吗,看来是因为喜欢了很久了,所以才没有察觉吧。”

“什么混帐逻辑,少得寸进尺。”我看着他红彤彤的脸和十分得意的笑容,拉下他在我腰间变得不规矩的手,笑道:“刚才不知是谁哭得伤心欲绝,此刻倒是如此得意了。”

他的脸唰地变得更红,哼了一声,“正常人都会猜你的另一个选择吧。”

“是吗?原来你觉得师傅不正常,那我现在追上夏延澈,告诉他我要选择正常的那个好了。”

“切,我又不是三岁小孩子,你以为我真相信你会去追他?不过,皇上说我爹现在正在别处快活……你要失望了吧。”

他小心翼翼的看着我,英俊的脸上露出些担忧,我站起来,手脚竟有些发软。

“我现在怎么有资格失望。”

纵是如此,我还是决定去青帮找恒生。这么多年过去,我会爱上小三,他又为何不可能同样再爱上别的人?

只是现在我们的状况却变得微妙,毕竟小三是恒生的儿子,当年他将他托付于我,是要我把他当自己的儿子来养,现在我却和他……

小三站起来扶着我,仿佛看透了我的想法:“情爱是两个人的事情,就算是我爹,他也没有资格阻止我喜欢你,更没资格阻止你也喜欢我。”

窗外已经黑透,他看了看外边又说道:“也许皇上兴致来了又折回来,要不我们先离开这里吧。”

“不用担心,他不会再来纠缠了。虽然我也觉得太轻易了一些,但恐怕是……夏延澈遇到真爱了吧。”

只是爱上这人,不知要多么辛苦,连刀山火海也不怕非要去闯的人,从当年至今倒真有一个。陈玉当年肯帮我逃走,怎么可能没存一点私心?

这个时候我才觉得肚子饿了很久了,难怪手脚都没了力气。桌上的点心还好好地放着,全是当年自己最心爱的食物,难为夏延澈竟都还记得。他对我就算不是真心,除了执着之外,却仍旧是真的在意的吧。

小三让店里的伙计又上了些菜,重新沏了壶茶上来。离家之后,师徒两人在数百里之外的地方,第一次悠然放松地吃着饭。

如今想来,夏延澈也不是全然的混蛋,至少在我逃跑之后他没有因此迁怒于我的家人,柳家如今仍在朝廷中占据着举足轻重的地位。不管如何,我甚至还要因此谢谢他。

月色如觞,晚风微微地路过窗口,我坐在窗格下,用了很久才醒悟到自己现在真的已经没有任何负担。

不再忧心于与夏延澈的纠结,不再担心恒生已死在多年以前,不再为逃避而继续躲在遥远的僻静之地,虽然自己早已醉心于那时那里的生活。

身心轻盈的感觉如此贴近,美妙得不似真实。

小三在他的包袱里翻寻着,不知在找什么。他一面翻找,一面问我:“你可知道我为何叫曲何风。”

“当然因为是你爹取的。”

他朝我翻了翻白眼:“你还真是……”然后终于在被他弄得散乱不堪的行李中掏出了一副纸卷。

纸的边缘都已经磨损了,最外面的颜色也都泛黄,看起来颇有年头。他把它递过来,我接过,竟有些期待和不安。

“当年他教我作画,我完成的第一幅,便是这一张。”用裁减的小刀将裹着纸的线剪断,我缓缓地将它铺平于桌上。小三站在旁边,拿烛台和一本书压住它不让其卷曲。

眼前出现的是一幅荷塘图,画功极为粗浅,但绿色荷叶,墨绿茎干都泾渭分明,脆嫩的花苞,粉红色花朵,朵朵点缀在绿色的荷海之中。远处是艳丽的残阳,照在那一个人山人海的黄昏。

恒生和我飞驰在十里荷塘之上,那晚我没有和他说再见。

那是我们最后一次一起赏荷,观荷塘的景,不知十多年以后是否还常在。

我再细细看这幅画,除了粗浅不一的笔触,勉强成一整体的画面,画的左边还题了一行如人一般清俊的字。

“迢迢枝上柳,悠悠观荷风。——曲恒生”

我的泪便流了下来。

枝上柳,便是柳行知。多年以后,我仍旧可以想象,在那些一起赏荷的日子里,在那一个绝色的黄昏中,恒生站在行知的身后,静静地看着那个正注目于荷海之上的人。

他对他有满心的爱怜,有满腹无法诉说的情思,可是他的行知不知道。他愚笨到从不曾察觉。

一厢恋情随着他的入宫他的远去而付诸流水,东去不再。那一天,或许他本想向他诉说自己的情意,可是他的行知一如往常地在他身边睡着了。恒生悄悄叹息着将他抱起来,走在回家的夜色里。

五月的江南清风沉醉,恒生的体温静悄悄地融入另一个人的身体。不曾互相诉说过的爱恋,仅仅在体温的交传里彼此洽接。一切都一如往常,可是再没有后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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