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梅坡下 作者:慕容仙【完结】(33)

2019-05-05  作者|标签:慕容仙

夜深人静时,他偶尔会想起海棠。她自嫁到县城后就音信全无,他不知道她如今怎么样了。

秦漾以为她会过得很好,会与夫君举案齐眉,衣食无忧。

他听到她的音讯是在第二年的季春。他是在德明药铺给人抓药时听几位妇人说起的。她们说有个以前住在三水村姑娘被衙门抓了,秋天就要被问斩了。

她们说伊命不好,嫁到县城给人家做小妾后没一年,夫家就生意亏损,穷困潦倒。伊的夫君连同人贩将伊卖去了偏远的山沟沟里。那些山里的人穷,没姑娘愿意嫁过来,他们都是攒钱买媳妇的。伊想逃,每回都被抓回去一顿毒打,还被绑在炕头上侮辱。

那家简直不是人,伊的小叔和公公还碰过伊。伊好好的一个姑娘,后来就被折磨得疯疯癫癫了,有一天半夜放了把火,把这家人全给烧死了。

她们原本说的都是“伊”,后来秦漾亲耳听到她们说了海棠,他险些将手里抓的枸杞撒了一地。

这事儿很快闹得沸沸扬扬。一时间镇子里似乎都在谈论海棠的事,就连方梅知和一心只读圣贤书的糖儿也知晓了。

这回方梅知缄口不语,不再说什么风凉话了。糖儿知道哥哥心里难受,想安慰哥哥却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海棠火烧一家,是事出有因,其情可悯。县城里多数人都觉得海棠命苦,不该被砍头。他们都很是同情。但是无论如何,律令不会宽恕海棠。这年初秋,海棠就被推上了刑场。

她被问斩那天,秦漾去了。

海棠跟几个死囚犯皆站在囚车上,被官府的人拉着走。海棠的双手双脚都被铁镣铐锁着,脸色苍白,头发乱糟糟的,双眼没什么神采。她见到秦漾的时候眼睛亮了亮,紧接着她慌乱地别过头去,让垂散的头发遮掩她的面庞。她不想让秦漾看见她现在的模样。

秦漾一路跟着囚车走到了菜场口。

海棠的爹带着食盒子上前去,流着泪给海棠喂了两口菜。海明跪在一旁,听姐姐嘱咐了几句话。

秦漾提着一小壶家酿的汾酒过去,给海棠倒了一杯酒。他没说什么话,海棠也没说什么,低头就着杯沿轻抿了两口,抬头时眼眶已经红了。

她喊了句“秦漾”,抿了唇,忽然笑了,哭得满脸泪痕。

时辰到了,衙门里的人粗着嗓子过来喊,将送行的亲人都架到刑台外。秦漾被架刀的捕快拦着,眼睁睁看着海棠跪倒在地,伏靠在木桩上。

高台上竹签令一下,刽子手在大刀上喷洒了酒水,手起刀落。

她没将平生不如意说出口。除了那滩殷红的血迹,她什么也没留下。

海棠死后很长一段日子里,秦漾都没法走出来。他每天晚上做噩梦,还常常在半睡半醒时感到有人钳制着他的手脚。他有了意识,浑身却不能动弹。有一回他在挣扎间喊出了声,惊醒了隔壁屋的糖儿。

糖儿披上衣衫跑过去看他,问哥哥怎么了。秦漾什么话也没说出口。

糖儿握着他的手守在床边,而秦漾挣扎得愈发厉害了。秦漾出现了幻觉,他看到糖儿笑着凑近他,朝他的耳畔吹气。糖儿的力气出奇的大,他无法挣开,堵在胸口的一团气上不去也下不来。糖儿轻啄了他的面颊,将有点冰凉的手塞进他的衣襟间,触到了他的胸膛。

糖儿见他整个人都绷得僵直了,忧心忡忡地喊着哥哥,推了推他的肩膀。

秦漾清晰地听到糖儿唤他的声音。他的理智尚存,逼迫自己安定下来。是了,只是梦境而已,只是幻觉而已。真正的糖儿正守在他的旁边。

许久许久,糖儿感受到哥哥安稳下去,呼吸声也平顺起来,才安心地回屋睡觉。

第二天秦漾回想起来,晓得自己是遇到鬼压床了。他听镇上的人说过,人要是半梦半醒间不能动弹还出现幻觉,就是有鬼压身了。

糖儿也猜了个八九不离十。他说阿哥这是心事太重又太累了,让秦漾歇息几天。

秦漾固执地说没什么事,一大早就去德明药铺了。

他不太敢面对糖儿。幻觉里的糖儿对着他耳朵吹气,触碰到他的时候,他是起了感觉的。他冷静地想到,这不过是因为他深陷幻觉时,糖儿恰好在他身边,他就将糖儿拽入了幻觉里。如此而已。

秦漾也晓得自己真是心事太重了,这段日子屡次遇到鬼压床,他都不愿入睡。他其实知道自己在哪几个晚上会遇到鬼压床,他睡前感到头疼欲裂的那几天就是了。但他还不能歇一口气,入冬后糖儿就要院试了,他不能在这个时候垮下。

有了前一年院试的挫败,家里人都为糖儿捏了一把汗。

然而糖儿为秦家争回了一口气,顺利考过了院试。虽未考得一等“廪生”,却也考得了二等“增生”。

糖儿很懊悔,他觉得自己没能考得“禀生”,没能为家中争取到津贴和粮食。

家里人倒是已经心满意足。方梅知和秦漾都很高兴,认为糖儿在这个年纪考得“增生”已是卓尔不群了,是光宗耀祖的事情。

放榜后没两天就是糖儿的生辰。

秦家人一起去睦云县的酒馆里吃了羊骨头面。方梅知买了匹布,给糖儿做新衣裳。午后两兄弟陪着方梅知去城北的观音庙还愿。方梅知说糖儿院试之前,她是去那里求过观音菩萨的,没想到灵验了。

一家人在庙中的天井里上过香,再去拜菩萨。

糖儿跪在蒲团上求了一支签,从竹筒里掉出的是第八签。他到庙里的和尚那儿拿了签诗,典故是斐度还带,上边写着“茂林松柏正兴旺,雨雪风霜总莫为;异日忽然成大用,功名成就栋梁材”。

方梅知看了很欣喜,她说这是个好签,糖儿注定能考取功名,成为栋梁之才。

方梅知还拉着糖儿在庙里算命先生的摊子前坐下,花了三十个铜板让他解签。

算命先生看到签文后,问他们求的是什么。方梅知说是功名。接着算命先生就给他们讲起了斐度还带的典故。他讲斐度这个人年轻时家里很穷,但是拾金不昧,归还旧主。他做善事得了福报,后来顺利考中进士成了宰相。

算命先生说这签是上签,给他们逐句讲解了意思,再将糖儿夸得天花乱坠,让糖儿别畏惧挫折,一心一意读圣贤书,他注定是要功成名就的。

方梅知听了喜上眉梢,将签子折叠起,小心翼翼地放好,

糖儿在回去路上听方梅知高兴地说着什么命里注定,菩萨保佑,他偶尔点点头,却不见有多大兴致。

秦漾悄悄问他怎么了。

糖儿抬头看他,轻声说道:“这个签子我求的不是功名。”

“是姻缘。”

26 朦胧

还好这话没被方梅知听了去。方梅知要是听了,准会多心。

秦漾不懂糖儿的心思,在这时候瞎想什么姻缘。他低声说:“随缘吧,该来的总会来。”

糖儿点了点头。

秦漾以为糖儿只是有了心仪的姑娘,难免心猿意马,心绪不定。他十几岁刚遇见海棠那会儿也是这样,好端端地就会静不下心思,容易想许多事情。

后来秦漾觉得不大对劲了,他在收拾糖儿屋子的时候,在桌案上看见了一幅画。

糖儿考过童生试就是个年轻的秀才了。他不必再去晴湖书院,早将被褥和书籍都带回了家中。他平日里或是在屋子里念书,或是去镇上德高望重的老举人家里请教求解疑。那日糖儿恰不在家中。

那张宣纸被压在两本书底下,秦漾一拿开压着的书,宣纸就被窗外刮来的风给吹到了地上。

秦漾见那上面画的是他。

糖儿的画向来不算太好,只能说是寻常学子的水准。这事晴湖书院里的先生也曾提过。先生说糖儿虽画得平常,值得夸赞的是能轻易勾勒出人的神韵。所以秦漾一眼就认出了画的是自己。

他捡起来看了许久。

那画上有糖儿的印章落款,还有糖儿题在画像旁的几行字。两个小字是“念竹”,四句题诗写的是“晴湖春雨平意浓,花荫垂露情朦胧。不识当日庙堂洪,怎料观佛是心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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