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梅坡下 作者:慕容仙【完结】(28)

2019-05-05  作者|标签:慕容仙

糖儿点点头说他记住了。

秦雪文说糖儿出生的是时候,天下正太平。天下太平好,不至于流离失所,与至亲分离。太平年间还能安心科考,好歹有个盼头。

方梅知见他边说边咳,赶紧又给他倒了一杯茶,劝他别再说些有的没的了。

这天晚上小雨又飘起来了。雨下得不大,只是天有些凉意。秦漾洗完碗筷回到自个儿屋,见糖儿躲在被窝里咬青团,腮帮子一鼓一鼓的,眼睛黑溜溜的,就这么看着他。

秦漾刚想说“你怎么不回你自己屋”,糖儿迅速将另一只手上握着的青团给哥哥看,问他吃不吃。秦漾摇摇头。于是糖儿就当作哥哥已经默许了,心安理得地赖在了这里。

糖儿吃完青团要睡下,却被提着衣襟像哥哥小j-i一样拎了起来。他以为秦漾要把他送回自己屋,委屈巴巴地嘤咛了一声,擦着眼睛道:“屋里有妖怪,我怕它嗷呜一口把我吃掉。”

“……哪个妖怪敢吃你这个小霸王。”秦漾说,“你吃过青团擦牙漱口了吗?就这么睡了不怕蛀牙?”

糖儿被拎着出去,漱了口才回来躺下。

秦漾卧在床上翻了会儿《论语》,看孔夫子对弟子说的话。糖儿睡在一旁翻来覆去,他捏捏肚子对秦漾说:“哥哥,我吃撑了睡不着。”

秦漾问他吃了几个青团。

他想了想,说三个,又摇了摇头,说五个。

秦漾半晌无言,给他揉揉肚子。糖儿的肚子软绵绵滑溜溜的。他像只n_ai猫一样用手挡住光亮,眯着眼睛,嘴里发出惬意的叹息声。糖儿被揉得很舒服,没一会儿就翻身睡过去了。

不知不觉夜就深了。

秦漾枕着窗外沙沙的春雨声入眠,做了一个梦。他梦见自己拖着重物行走在街道上,那是个炎夏,炽烈的光芒灼烫着他的背脊。他一直走啊走,却永远走不到长街尽头。

一场梦终了,窗外的天也晴了。清晨的雨水从屋檐上掉下来,落在旧水缸里。

秦漾连着几天都在做梦,他梦见了山川湖泊,梦见了红梅山坡,还梦见了一个他叫不出名字的地方。那里有着如云的桃花树,有着喧闹的街道,还有高楼和尖塔。塔檐上挂着一只只琉璃风铃。

那几天里,秦雪文颓倒在床上,渐渐地悄无声息了。

秦漾有时候怀疑是自己吸取了阿爹的梦境。这些美好的画面,应该浮现在向来温柔的阿爹的笔端和梦中。

秦漾从没看过阿爹画画。他从京都回来后,再也没有画过画。他说翻过那片红梅山坡就能见到远方,而他自己再也没有走出去过。

最后一晚,秦漾梦见天将亮的时候,秦雪文坐在床边跟他说话。秦雪文背对着他,跟他说:“阿漾,我梦到你爹来接我了。”

秦漾一愣:“我爹?”

秦雪文始终背对着他。透过窗外朦胧的光亮,他只能见到秦雪文面庞的轮廓。

秦雪文自顾自道:“我梦见京都了。京都的桃花都开了。街道上的小贩在吆喝,摊上米糕的味道很香甜的。你爹从人群里走过来,提着一袋甜糕,说他来接我走了。”

“我也想跟着去了。”秦雪文说,“可我想啊,梅知还在,你和糖儿还在,我怎么能安心地跟着去了。我放心不下你们。”

秦雪文摇摇头,喃喃自语:“我放心不下你们。”

那声音缥缈而空灵,偏冷偏清,不像是真实的。

秦漾有许多话想说,喉咙却像是被扼住了,他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他挣扎间,四围的光亮都消散了,阿爹也不见了。

他忽从梦里惊醒,额头上都是细密的汗珠。

天已经亮了。他躺在被窝里,心里长久无法平静。梦境始终盘桓在他的脑海里,挥之不去。

他披起衣衫出去时,方梅知正在灶房里做饭。他推开爹娘的屋门,意外地看到秦雪文起来了,就坐在床上,面向窗外的光。

秦漾叫了声“阿爹”,走到他的身旁。

秦雪文仍望着窗外,说道:“院子里的紫藤萝很香。”

“嗯。很香。”秦漾说,“清明下了场雨,打掉了很多花。”

屋里陷入了短暂的沉寂。

秦雪文忽然道:“你吃过饭就去找刘阿伯,让他今天把糖儿接回家来。”

“今天?”

“我想见见糖儿。”

秦漾点点头,吃完饭就去了刘阿伯家。可是他妻子说秦漾来得太迟了,刘阿伯早就出门去了。

秦漾只好托给了另一个要赶牛车去县城的阿伯,让他傍晚将糖儿带回来。

秦漾回到家中去,见秦雪文像是好起来了。阿爹自个儿披着外衫下床来,到堂间吃完了一碗馄饨。方梅知又惊又喜。

之后他说要去紫藤萝花架下坐坐,秦漾就把藤椅给搬了出去。秦雪文坐到花架前,给缸里的几条鱼撒食。

秦漾想,阿爹这是要好了。

当时日光还没出来,时辰尚早。秦漾安心地出去做活。他走到家门口时,却被阿爹叫住了。秦雪文问:“阿漾,你还留在学堂吗?”

秦漾愣住了,缓缓回过身去,看着阿爹点点头又摇了摇头。

秦雪文掩唇咳嗽了几声,没再问什么,摆摆手让他走了。

这天秦漾去码头搬东西。他赤着膀子将木箱扛到船上,跳下来时见到了方梅知。

方梅知说,他爹要见他。

天是y-in沉的,像是要落雨了,风卷起层层湖面上的水花。方梅知的碎发被风扯动,落在了她发红的眼睛和苍白干裂的嘴唇上。她甚至没有伸手拢一下,任她的碎发飘散着。

秦漾心里已有不好的感觉,立马放下手里的活跟着方梅知回家去。

紫藤萝花下的藤椅是空着的。秦雪文已经躺回了那间y-in暗寒冷的屋子。

秦漾跟着方梅知进去。秦雪文见到他们就问:“糖儿回来了吗?”

方梅知摇摇头说:“你再等等,秦漾早上就让人去接了,他快回来了。”

秦雪文招招手,让秦漾坐到他的床边。他咳嗽了几声,张了张苍白的唇说:“阿漾,阿爹的一辈子要走到尽头了。以后要靠你照顾糖儿和阿娘了。”

秦漾点点头说他知道,一低头眼睛就红了。

秦雪文嘱咐了他放心不下几件事,说几句话就闷声咳嗽几回。方梅知哭着给他顺背。后来他累得说不出什么了,也不说话了。他躺平在床上,睁着眼睛不肯让自己睡过去。

天将要暗透时,屋外传来了牛叫和糖儿的说话声。糖儿从牛车上跳下来,像是怕赶不及什么,一路喊着阿爹阿娘蹿进屋子里。

糖儿跑到秦雪文的床边上,喊了声阿爹。

秦雪文静静地看着他,像从前一样,苍白的脸上慢慢浮现了笑意。

他温柔地说:“咱们糖儿回来了。”

话音刚落,手臂就从床榻上滑了下去。

22 守灵

秦雪文死后,天地似乎只余黑白。

秦家挂起白纱,供起灵堂。秦雪文的旧交和方家人来帮忙。他们腾出地方,将堂里的藤椅板凳都搬到院子里,再将秦雪文的棺椁放进堂间。

秦漾是浑浑噩噩的,听人说得做什么,他就做什么。别人说要放上牌位,他就将亲刻的牌位供在桌案上。别人说要将香点上,他就端出炉子点上香。别人说要烧经文和纸钱,他就将经文和纸钱放进废锅里烧。

头三夜方家内亲和近邻旧友都过来守灵,劝慰万念俱灰的方梅知。

许多生人来来去去,秦漾甚至辨不清谁是谁。糖儿跟在哥哥身旁,一见方梅知指着某某说这是他的谁,就上前跟人问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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