赶尸 by 北川秀宏【完结】(2)

2019-05-05  作者|标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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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认识他的时候,我独自从事这个营生已经四五年了。

  如果不是走投无路,没人愿意做这个行当吧?

  那场战争之后,先是三年大旱,再是三年大涝,接着便是瘟疫横行。乡亲接二连三过世,偏偏我这个爹娘早逝的孤儿命大活了下来。三婶把我托给师傅,她说虽然这行当邪门,但好歹能挣钱填饱肚子,不至于饿死。我点点头,因为我知道三婶是为我好,在最困难的时候她还一直救济我。

  “我可没说一定会收下他。”精瘦的老人留着山羊胡子,他的声音又细又尖,尾音还不自觉地拔高,听起来让人浑身不自在,“过不了三关说啥也是白搭。不过……”

  他走过来抬起我的下巴,又拍拍我的背。我这才发现他虽然瘦,但是力气很大,个子也很高。

  “够高,够壮,够丑……这基本的条件还是合适的。明日午时,来后山的空地,过时不候。”

  “快,大武,快谢谢师傅。”三婶推了我一下。

  “别!别急着叫师傅。等他过了三关、正式拜师后再叫我师傅。”老人拿起放在地上的铜锣走了,等他的身影消失在黑夜中,三婶才拉着我的手让我坐下。

  “大武……”她过了一下才说,“我知道这不是什么好行当,但是总比饿死的好吧?”

  “婶,你别说了,我知道。”

  “唉……”她低下头,擦了一下眼泪,“那你早点回去休息吧。不知道明天的过三关是什么。”

  我点点头。想到明天正午的过三关,我心里也是七上八下没个谱。

  第二天午时不到我就去了后山,午时三刻老人才晃悠悠走来。

  他穿着青布长衫,脚上一双草鞋,腰间系了一根黑色腰带,头上戴了一顶青布帽,还挑着一个担子。

  “守时,不错。小伙子,你过来。”

  我走出树荫。毒辣辣的太阳直射头顶,不一会儿就是一身汗。

  “你知道东南西北吗?”

  我点点头:“您过来的地方是北面,我站的这边是南面。左边是西面,右边是东面。”

  “嗯……”老人拖长声音,“你现在抬头看着太阳,然后旋转,直到我叫你停下来。”

  虽然不明白这到底是怎么回事,我还是抬起头。明晃晃的太阳照的人睁不开眼睛,我半眯着眼睛按照他说的转圈。

  一、二、三……头好晕,脚快站不稳了。这时他突然叫停,我停下脚步,眼冒金星。

  “现在告诉我,哪边是东,哪边是南,哪边是西,哪边是北?”

  我扶着眩晕的头看了他一眼。不知什么时候他已经换了一个方向。我稳了一下身体,缓缓回答:“您站的地方是西面,我身后是东面。我的左手是北面,右手是南面。”

  “嗯……”他拖长声音,“好,第一关通过。如果这时候你分不清东南西北,那晚上你也辨不出方向。现在你去林子里找九个画了符的石头,然后装在担子里挑回来。”

  “是。”

  我挑着胆子走进林子,很快就找到四个用朱砂画了符的石头。不过这几个石头的分量都不轻,我只好把装了石头的担子放在一旁,继续去寻找。

  石头有大有小,画符的位置也不一样。大概一炷香时间,我找到八个石头,还剩最后一个。我休息一下,仔细回想刚才找过地方是不是还有什么遗漏。终于我在草丛里找到第九个——蚕豆大小的石头上用极细的笔画了一道符。

  等我咬着牙把这些石头用担子挑回去的时候,已经累得气喘吁吁,汗流浃背了。

  “嗯……”又是拖长声音的回答,“很好,没有想到你的速度这么快。而且,力气也大。最后一关,今晚子时来这里。”老人说完就挑着石头离开了。看他轻松的样子,仿佛肩上沉甸甸的担子没有重量,我心里十分佩服。

  回到家里,三婶在等我。她看见我就急切地上来问:“大武,怎么样了?过了吗?”

  我点点头:“但是晚上还有最后一关。”

  “啊……那就好、那就好。我知道大武你一定行的。过来。”她招招手让我过去。

  饭桌上放了一个瓷碗,碗里装了三个鸡蛋。

  “婶?”

  “快吃吧。”三婶笑眯眯地看着我。

  “不……我不能吃。”三婶家只有一只母鸡,全家的油盐都靠这只母鸡下蛋换钱来买。

  “傻孩子,这蛋已经煮好了,你不吃就会坏的。”

  我只好听三婶的话,吃了两个鸡蛋,剩下一个,我让她带回去给弟弟吃。

  三婶离开以后,我躺在木板床上看着天花板。假如晚上的测试我也通过了,真的就要做那个老人的徒弟吗?做那样的行当……

  可是除了那个,我还能做什么呢?婶说得对,只要不饿死就比什么都强。想着想着,我睡着了,直到亥时末才醒来。

  走出屋子便看见满天星斗,村里人都睡了,我悄悄关上门,朝后山走去。

  老人已经到了,他坐在树下的大石头上抽着烟斗,火星在夜色里忽明忽暗。

  “你来了。”

  “嗯。”我走上前去,不知道这最后的测试会是什么。

  “你知道山上是什么吗?”

  “坟地。”

  “对。”他把烟斗在石头上敲了两下,“我在坟地的某个坟山上放了一片桐树叶子,你去把它取回来。”

  “啊?”

  “这就是最后一关,只要你通过,我就收你为弟子。怕了吗?”

  我摇摇头。

  没什么好怕的。

  上山的路崎岖不平,尤其是在深夜。我小心翼翼向上走,生怕一个不小心滑下去。

  远远看见几点鬼火,我知道坟地就在前方。夜晚的坟地并不是一片寂静。虫鸣、猫头鹰凄厉的叫声、还有远处传来的狗吠。借着星光我仔细地寻找那片桐树叶,最后终于在一个坟头上找到了被小石头压着的叶子。

  那是爹娘合葬的坟包。

  我朝着墓碑拜了三拜,然后把叶子揣在怀里下山。

  “很好、很好。有力气、做事细心,胆子也够大,”老人抚着胡子笑了,“你天生就该吃这行饭。明天一早,我就来找你,你回去好好收拾一下吧。”

  我点头,定下了自己的未来。

  第二天辰时刚到,老人就和三婶来找我。家里本来就没什么东西,我只收拾了两件衣服,和他们一起去了祠堂。

  长老写好字据,大声念着:“立关书人,魏三姐之侄子大武,年十五。自愿跟从姜师傅学习奇门遁甲之术,时间十年整。言明四方生理,任凭师傅代行,十年之内,所进银钱俱归师傅所有。若有天灾人祸、车惊马炸、生死病亡、投河觅井,各由天命。有私自逃学,顽劣不服,打死无论。年满谢师,但凭天良。空口无凭,立字为据。”

  按下指印,我跪在地上向师傅重重叩了三个响头,奉上热茶一杯,就算是正式拜师。

  三婶哭着要我好好保重,如果不是无意中看到师傅悄悄给了她两串铜钱,我或许也会哭出来吧。

  狐死首丘、叶落归根。不幸客死异乡的游子,本人的意愿一定要入葬祖坟,孝子贤孙必须搬丧回籍,亲友相知也有资助此事的义务。所以,就有了赶尸这个行当。

  姜师傅操持这个行当已经有四十余年,算是老行家。一路上他絮絮叨叨地告诉我很多关于这个行当的事。

  “常人总是怕我们,觉得我们和死尸打交道很可怕。他们不知道,死去的人不过是僵硬的尸体,没有灵魂,也没有害人的心。其实,可怕的是人,而不是尸体。”

  我虽然不太懂,但还是点点头。

  活人、死人都不可怕。可怕的是饿肚子。

  师傅教我的第一件事是画符。用沾了朱砂的笔在黄纸上画符。我没有念过书,也不曾拿过笔,画起来实在困难。师傅叹口气,握着我的手一笔一划教我画符、写字。

  我花了一年时间记住了几百种符咒的画法。这些符咒意义不同,用法也不一样,要全部记住一点错也不能犯并不轻松,尤其是对天资鲁钝的我来说。

  第一年只是学习画符,偶尔也帮帮师傅。比如说给尸体的七窍出入之所抹上辰砂,以神符压住,留住死者的七魄。再把朱砂塞入死者的耳、鼻、口中,用神符堵紧,将三魂留在死者体内。

  第一次看见起尸,我还是吓了一大跳。七八具额上贴着黄符的尸体直挺挺地“站”起来,随着师傅的锣声僵硬地跳动,这个场景实在太诡异了。

  “道行不够的人,一次最多只能赶三具尸体。”师傅有点得意地说,“明年等你学了三十六功,就可以和我一起赶尸了。”

  赶尸人必须学会的还有三十六种功。第一种便是使尸体站立的“站立功”。神符配合咒语,做得好的话尸体就能站立起来;接下来是让尸体随着锣声停走自如的“行走功”,让尸体走路可以转弯的“转弯功”,还有“下坡功”“过桥功”“哑狗功”等。最后也是最难的,便是“还魂功”。师傅说还魂功越好,死尸的魂还得越多,赶起尸来就特别轻松自如。

  除了这些,我还要学习开坛诵经、过阴山、判花名、勘风水、寻龙穴、牵亡魂……不过最主要还是赶尸。

  第三年,我就和师傅一起赶尸。

  穿上草鞋、套上青布长衫,戴上青布帽,这是赶尸人特殊的装扮。黑色腰带里塞了写着死人姓名、出生日期、去世日期的黄纸和一包符咒,防止路上遇到意外情况。

  随着沉重的锣声,用一根草绳连起来的尸体便跟在我们身后跳动着前进。那一下一下落地的声音在黑夜里让人毛骨悚然。

  尸体都见不得光,而且害怕吓倒路人,所以赶尸都是在夜晚。快天明的时候住进附近的“死尸客栈”,等到夜幕降临再继续赶路。

  又过了两年,我已经可以一个人赶尸了,虽然一次只能赶两具尸体,而且路途不能太遥远,但是师傅说,对一个入门不过五年的赶尸人来说,这已经是很难得的了。

  我一直跟着师傅,即使过了学徒期也留在他身边。我只要能吃饱饭就行了,其他的事,有师傅操办就行。

  2

声明:

  1,是耽美

  2,不是冰恋

  3,不恐怖——至少我觉得不恐怖

  4,不是坑(好难得 - -|||||)

  那是个初春的傍晚,家里来了一个穿着孝服的女人,身后还跟了个孩子。她哭着求师傅“走一回脚”,她的相公在省城被盗贼杀了,尸体运不回来。

  师傅不愿意走这一趟,因为她给的钱实在太少。我看那女人哭得可怜,就答应了。

  “唉,你这孩子……”师傅摇摇头,“算了,早去早回吧。”

  我写下她相公的生辰八字和姓名后,便上路了。

  出门走的是老路。因为怕吓着路人,我们走的都是小路。只是死尸的活动毕竟不如人自在,这条石板路虽然偏僻但是相对平缓。天暗下来,走惯夜路的我倒也不觉得什么,何况这次身后没有尸体,不用时刻注意他们的行动,轻松多了。

  走了一个多时辰,我擦擦脸上的汗,靠在大树上休息。深山里有座死尸客栈,今晚就在那儿歇息,明早再继续赶路。平日赶尸都是白日睡觉,夜晚赶路,夜晚在客栈休息这还是头一遭。

  突然前面传来一声尖叫,如果我正在赶尸,一定不会去看的,可是今天……最终我还是好奇地走过去一探究竟。

  原来是打劫,一个书生模样的人跌坐在地上,手里紧紧抱着包袱。站在他前面的是一高一矮两个山贼,穿着破烂的衣服,手里拿着刀刃缺口的大刀。

  “此路是我开、此树是我栽,要想从此过,留下买路财!”

  “你们、你们难道不知道礼义廉耻吗?堂堂七尺男儿居然做这偷盗之事,真是愧对祖先!”

  明明就吓得浑身发抖,还要讲大道理,读书人都是这么迂腐吗?我摇摇头。遇上山贼只能说是这个书生自找的,一般人那会在这时辰还在深山老林里转悠,而且还是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这不是摆明要别人来抢吗?

  “少叽叽歪歪,不拿钱,就纳命来!”

  高个子的山贼举起生锈的大刀。虽然不愿意多管闲事,但是也不想看到有人受伤,我一个箭步冲上去,挡在书生面前,截住了落下的刀。

  “谁?!”他向后退了一步,矮山贼将我上下打量,朝地上吐了一口口水。

  “呸!真是晦气。你这家伙,死人的事不管,倒管起活人的事来了!滚开!”

  他看出我的身份了。我没有回答,也没有离开。

  “你找死啊!”高个山贼挥刀向我砍过来,却被矮个子拦住。

  “算了!遇到这种人,晦气!”他又朝地上吐了一口口水,拉着骂骂咧咧的同伴离去了。

  我回头对书生说:“你快走吧。”

  “谢谢大侠路见不平、拔刀相助!”

  大侠?

  “滴水之恩,涌泉相报。不知大侠如何称呼?在下柳毅云,要去省城参加乡试。不知大侠去哪儿?如果同路不妨结个伴,一路上也有个照应。”

  “我不是什么大侠。”我的装扮如此明显他都看不出来,大概是个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心只读圣贤书的迂腐秀才吧。

  “那我叫你大哥好了。”他没察觉到我的不耐,笑嘻嘻地跟在我身后。

  “你不要跟着我,快回大路吧。”

  “大哥,实话实说……那个……我迷路了。你要去哪儿?我可以和你一起走吗?”

  我接下来要去死尸客栈,那个地方普通人还是不要去的好。

  “前面的小路左转,看见一个亭子再右转,大概走一刻钟就是大路了。”

  “可是……大哥,你让我跟着你可以吗?我……”远处传来一声狼嚎,他吓得抓紧我的手。

  既然胆小,就不要走小路。

  “你……”

  “啊!大哥你看,前面有客栈呢!”他突然指着前面大叫起来,“我们去投宿吧!”

  “等一下。”我话音未落他就已经冲过去了,还站在门口高兴地朝我挥手。连狼嚎都会害怕的人,若是看到僵尸不知道会不会吓死。

  “你还是走吧,这里……”

  “奇怪,这么大半夜都不关门啊?老板还真是粗心呢。”

  死尸客栈只住死尸和赶尸匠,一般人怎么会来投宿?客栈的大门一年到头都是开着的,因为两扇大门板后面就是尸体停歇的地方。

  “喂,你!”

  “我不叫‘喂’,我叫柳毅云。柳树的柳、毅力的毅、白云的云,柳毅云。”他一边说一边拍门,“老板,住店!”然后又转过头来笑眯眯对我说,“真没想到这地方还有客栈呢。”

  弓着背的老板端着油灯走过来,看到柳毅云他皱了下眉头。

  “这位客官,我们的小店不住人的。”

  “奇怪,客栈不住人住什么啊?是吧,大哥?”认识他还不到一刻钟,他便一副和我很熟的样子。

  “哟,武爷,许久不见。怎么就你一个人?姜老爷子呢?”老板这才看见我。

  “他老人家在家休息,这次我一个人走脚。”

  “大哥,你和老板认识啊?”柳毅云又在一旁大呼小叫。

  “武爷,这位小哥是你什么人?难道是姜老爷子新收的徒弟?怎么恁地不懂规矩。”

  “对不起老板,他不是的……”我拱拱手,希望老板不要见怪。

  “武爷,他不懂规矩可是你懂。你要住下可以,可是这位小哥……还是请他从哪儿来回哪儿去吧!”

  “这位老人家,若是我做错了什么冒犯了您,那我向您赔礼道歉。大半夜的,在这荒山野岭,您说我能上哪儿去?”

  “你爱上哪儿上哪儿,我可管不着。这地方不是你该来的。”

  “大哥!”柳毅云摇摇我的手,一脸哀愁。

  萍水相逢也是种缘分吧,我看了他一眼在心底叹了口气。

  “老板,就让他住下吧。明天一早我们就离开。”

  “武爷,道上的规矩可坏不得,他什么都不懂,倘若闯了什么祸,这责任我可担不起。”

  “这我知道,我会看好他的。”

  “算了,你们上楼吧。”他把手上的油灯递给我,然后颤悠悠离开了。

  踩着“嘎吱嘎吱”的楼梯上楼,一进房间柳毅云就长长吁了一口气。

  “这个地方真诡异,那个老板也是。大哥,你是怎么认识他的。”

  我实在不愿和他说话,可是有的事必须要交待。

  “你知道我是做什么的吗?”

  他摇摇头。

  “你知道赶尸匠吗?”

  “呃?”昏暗的灯光下他的脸抽搐了一下,“我是有听说过……可是那不是传说吗?”

  “我就是做赶尸这行当的。这件客栈是死尸客栈,只住赶尸人和死尸。”

  “不会吧……”他浑身僵硬。

  “你要走的话,现在还来得及。不过路上若是听见阴锣的声音,记得要避开。”

  “我不要走……大哥,我、我就跟着你好吗?”他走过来紧紧抓住我的手。

  “随便你。我困了,你也早点休息,明天一早还要赶路。”

  “啊,好、好。”

  房间里是大通铺,我和他并排躺在木板床上。

  刚闭上眼睛就听见他说:“真的要好好感谢大哥你,如果不是你我可能已经被那两个盗贼砍死了吧?君子有勇而亡义则为乱,小大有勇而亡义则为盗。”

  我不太懂他的话,不过直觉不是什么好话:“也不能怨他们,天灾人祸加上苛捐杂税,不知道有多少人饿死。如果不是走投无路,没有人愿意当盗贼吧?”

  他沉默片刻才说:“饱暖思淫欲,饥寒起盗心。这个最简单的道理他们都不懂。”

  他们是谁?我不知道。我闭上眼睛,很快沉入梦乡。

  迷糊中被他推醒,我揉揉眼睛坐起来。

  “什么事?”看看窗外,天还没有亮,不用这么早赶路吧?

  “你听,什么声音?”他紧紧抓着我的手,身体在微微颤抖。

  我倾耳一听,一下又一下沉重的脚步声在静寂的夜晚听起来格外大声。听声音至少有四具尸体。这对我来说司空见惯的事情对一般人来说都很恐怖吧?

  “是僵尸。天快亮了,赶尸匠要在这里歇脚。”我躺下去,打算继续睡觉。可是他听见我的解释不但没有安心,反而把我抓得更紧。

  “大哥……”连声音都在发抖,“我好怕。”

  既然害怕当初何必要住下呢?

  “僵尸有什么好怕的?不过是可以活动的尸体,又不会来害你。”再说我们睡在二楼,一般僵尸是上不来的。

  “可是我……”他语带哭腔地说,“大哥,我可不可以和你一起睡?”

  我掀开被子:“快睡吧。”现在离天亮顶多只有半个时辰,能多睡一会儿是一会儿。

  “谢谢。”他迅速钻进我的被窝,从后面把我抱住。渐渐地他的身体不再发抖,伴随他均匀的呼吸声,我再次入睡。

  清晨醒来,不知什么时候他枕着我的左臂睡在我怀里。认识以来我还是第一次看清他的长相。细腻白皙的肌肤,高挺的鼻梁、薄嘴唇,还有长长的睫毛。这张睡脸比我在书上见过的仙女绣像还要好看。

  过了一会儿他揉着眼睛醒来,明亮的眼眸让我的心猛然一跳。

  “早上好……啊!对不起!”

  他突然直起身,向我道歉。

  “什么事?”

  “那个……我……”他支吾半天还是没有说清楚。

  “下楼用早膳吧。”

  大厅空无一人,一张桌子上放了两碗粥和几个馒头。老板都是夜里做生意,白天是休息的时候。

  我们默默地吃饭。他不时抬头偷偷看我。我感觉到了但还是假装不知情。

  “对了大哥,住宿费是多少啊?还有早饭。”柳毅云说着掏出钱袋。

  “不用。”因为是客栈的老主顾,我们一般都是按照住店的次数和僵尸的数量,半年或者一年结一次账。

  “不给钱怎么行……”他说着拿出钱袋,只听“丁丁当当”,铜板和碎银洒了一地。

  “钱袋什么时候破了个洞?”他弯下身捡钱,不知不觉离大门越来越近。

  “啊,等等!”我又迟了一步,他已经看见了——门后一排穿着黑色衣服、身体僵硬、面色青灰的尸体。

  我冲过去,从背后抱住他,刚好来得及捂住他即将尖叫的嘴。

  “唔唔唔……”他紧紧抓着我的手回过头来看我,双目圆睁的样子比僵尸还要恐怖。

  “别说话,我们走吧。”

 连拉带扯把他拖出客栈,我才放开手。他两脚一软,跪在地上。

  “好可怕……”他环抱着自己的肩膀,“这事居然……居然是真的。”

  “你还好吧?” 我蹲在他身边问。还好没有叫出声,若是被别的赶尸匠发现有外人住进死尸客栈,不论是柳毅云还是我,包括老板,都会吃不了兜着走。

  “我还是第一次……看到……那些……真的是尸体吗?”

  “嗯。”

  “可是……不是说,要在额头贴符咒的吗?”

  “赶尸的时候才会贴符咒,如果不除下符咒,尸体会不停跳动的。”

  “噢……” 柳毅云缓缓站起身,“大哥,你也和我一样是去省会吗?我们可以同路吗?”

  我诧异地看着柳毅云。他是我遇到的第一个知道我身份却不躲避的“普通人”。我点头默许了他的请求。

  蜿蜒上升的小路随着山势平平陡陡、曲曲弯弯。两旁古树参天,虬枝相接,绿叶相掩。走了一个多时辰,跟在我身后的柳毅云放慢了脚步。

  “累了?”

  “呼……有一点。还有点口渴。”

  早上走得急,没有准备干粮和水,还好下午就可以到下个小镇。

  “前面有个亭子,我们在那儿休息吧。”

  “好。”他擦擦脸上的汗。

  走了不到一刻钟,就听见流水潺潺。拾阶而上,掩映在绿树中的亭子隐约可见。

  “太棒了!” 柳毅云突然来了精神,三步并两步走了过去。我取下腰间盛水的竹筒走到亭子后面,那儿有口小井,水清澈见底。我喝了几口,又打了一筒水。

  “林深木茂,翠色千层,这里的景色真漂亮。不枉我特地走这条小路。”

  “嗯。”白天和夜晚真是截然不同,我一边想一边把水递给他。知道他是第一次出门,很多事情都不懂,我多少有点照顾他。

  “谢谢。对了,大哥,我还没有请教你贵姓。”

  “我姓陈、陈大武。”

  “陈大哥……我想问一下,那个客栈,都是不关门的吗?”

  “你是说死尸客栈?客栈一年到头都不关大门的,无论白天还是夜晚。”

  “为什么?”

  我坐在他身边:“因为大门后就是放尸体的地方。赶尸人天亮前到,入夜后离去,尸体都在门后倚墙而立。大门只有赶尸人才能移开,就连客栈老板也不能。”

  “好奇怪。”

  “不关门也是为了便于尸体出入。再说关门不外乎是防盗,小偷强盗怎么敢去那里偷东西?”

  “说的也是。”

  “一般人知道是死尸客栈都不会住下的……从这方面来说,你还算是胆大的人了。”

  听我这么说,柳毅云尴尬地笑了一下。

  “我才不胆大呢……我都快吓死了。我真佩服大哥你,你都不害怕的吗?”

  “尸体没有灵魂,没有害人的心,有什么好怕的?只有活人才可怕。”

  他似懂非懂地点点头,仰头喝水。喉结上下移动,我竟起了碰触一下的心思。这有点不正常,我急忙收回视线低下头,看着脚边的野草。

  “休息好了吗?我们继续赶路吧。”

  “嗯。”他拿着竹筒去装了一筒水,“好了,我们走。”

  可能是休息够了,柳毅云滔滔不绝地说着他的事情。他今年十九岁,柳庄人,爹娘在他年幼时就去世,是祖父把他抚养大。三年前祖父也过世了,家里只剩下一个老仆人。他这是第一次去省城参加乡试,对考上举人志在必得,并且希望能成为解元。而他的理想是做一个为百姓谋福利的好官。

  好官?都说“三年清知府,十万百花银。”这年头,难道还有包青天那样的好官吗?这个初涉人世的小少爷大概什么都不懂吧。

  看他兴致勃勃的样子,我也不打算说出我的想法。

  “你们什么尸体都赶吗?”他突然问我。

  我有点搞不懂他了,既害怕,又兴趣十足。

  “行业里有‘三赶、三不赶’的说法。凡是被砍头的、受绞刑的、站笼站死的人可以赶。因为他们都是被迫死的,死得不服气,思念家乡又惦记亲人,可以招来他们的魂魄,用符咒镇在尸体内,然后带领他们返回故里。‘三不赶’说是病死的、投河吊颈自杀身亡的、雷打火烧肢体不全的不能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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