执此凉生 by 豆豆的挑豆【完结】(2)

2019-04-29  作者|标签:豆豆的挑豆


第一部 乐凉生
  1
  凉生,新年快乐。
  今年我会在泰晤士河北岸的圣保罗大教堂为你许愿。
  家明。

  家明。
  原谅我无礼的直呼你的名字。
  我想我错收了你寄给朋友的新年问候。请重新确认你的朋友的地址。
  愿主佑你守护好送出祝福的期限。
  乐凉生。

  宋家明独自坐在教堂门口的阶梯上抽烟。远处仍有狂欢未散去的人群,他们执守在夜色中无秩序的宣泄喜乐,笑闹声响亮愉悦。乐凉生,乐凉生。这个名字已经在心里千回百转,不停踢踹他的内脏。不痛,一点也不痛,只是发出空空洞洞的声响。原来同美相比,有一样东西会倒塌毁坏得更加彻底,同时留下更少的痕迹,那就是伤痛。但为什么要揭穿它,甚至都不准人为自欺。
  或许真的是不一样的,凉生,宋凉生。
  宋凉生早早便与宋家明隔岸相望,遥不可及。

  伦敦的新年寒冷入骨,茫茫大雪被大风吹成斜面,拍打在脸上倏倏有声,感觉难熬。宋家明决定回去那个城市,他渴望见到乐凉生。

  “日光之下所作的一切事,都是虚空,都是捕风。在日光之下毫无益处。”即使如此,凉生,我还是想见到你。

  机场大厅里人声鼎沸,落地窗外庞大的机体正拔地而起,所有琐碎的声浪交织错落,形成不可理喻的嘈杂背景。
  宋家明拎着简单的行李包,走出去。外面在下大雨,雨水剧烈地敲打在车窗上,噼啪作响,仿佛无休无止。

  “家明,真的是你。”
  “是我,李神父。”
  只有在这里,人与人之间才能建立单纯的感情关系。家明站在教会孤儿院的门口与老人紧紧拥抱。
  李神父为他推开教堂前厅蒙着红色革面的大门,里面红色祭坛玻璃灯中的小小火焰反射出短暂的光晕,却照亮了整个黑暗。家明低下头,走过圣体盘时,曲了曲膝,划着十字,随后走向靠背长椅。他跪在那里,头放在交叠的手上,低垂着睫毛,闭着眼睛,气宁神息,痛苦皆消。

  “日头出来,日头落下,急归所出之地。风往南刮,又向北转,不住的旋转,返回转行原道。江河都往海里流,海却不满。江河从何处流,仍归何处。”所以,凉生,我终究回来了。

  “家明,可是为乐凉生而来。”
  “李神父,您永远洞悉一切。”
  “你倦了,我先领你去休息。”
  还是从前的房间,散发着一如从前的洁净,周密而严谨的气息。家明躺进被窝里,用被子裹紧全身,就着床边的灯光,翻开《圣经》。长途劳顿的疲累席卷上来,他取过烟缸,为自己点了一根烟。

  那日,凉生的身体恰好堕在他近旁的位置,没有任何声音地随着犀利的风速下滑,撞击在硬实的地面上,面目模糊,像破碎的人偶娃娃,可是尚有一丝气息。凉生抬眼看见他,想移动自己的手,像是为寻找他的手。这是彼此最后的世间情意。

  “因为虚虚而来,暗暗而去,名字被黑暗遮蔽。活着的人,知道必死,死了的人,毫无所知。他们的爱,他们的恨,早就消灭了。在日光之下所行的一切事上,他们永不再有份了。”那么,凉生,为何要带给我一点微光。

  家明醒来的时候,看到一个少年身影。少年安静地坐在小书桌前阅读,利落的短发,突显了细弱的颈部。
  家明撑着坐起来,少年转头看他,脸上露出礼貌温和的笑容,“你好。我叫乐凉生。”他说。

  2
  家明犹疑着,他感觉到耳鸣的迹象,这令他会听不清楚对方不是太大的音量。他不得不再度询问,“抱歉,请再说一遍。”
  “我叫乐凉生,李神父说你急着见我。因为我与你的一个重要的朋友有相同的名。”
  他跟这个名倏忽再会,临到头上,心里却并无欢喜或怅惘,只听见肃杀的风声,而没有起伏动荡。“你好,我叫宋家明。能不能告诉我你的年龄。”
  “我在圣诞那日便十足有了24岁。不过很多人都以为我不足20。”凉生答。
  宋凉生应该跟宋家明同龄,他们来到此地,不知父母,没有出身,他们为自己选择生日,也是圣诞日,他们从今年的圣诞日开始过27岁。凉生留在20岁的前一天不再老去,那张精致的脸孔和肆意**的笑容,就此定格成一幅肖像画。

  “凉生,原谅我的唐突。”他说。
  “家明,你看起来不太好。凉生朝他走过来,肢体清秀瘦削,是从外表连结至内心的洁净,离他非常近,带来安全。凉生的手覆上他的额头,说,“你发烧了。”凉生抽回手,转身走出去。他重新躺回床上。外面静得出奇,他能够听到凉生由近至远尔后转回的脚步声。凉生拿来冰枕,细心的替他枕好,“你先睡。等晚些再吃药。”他在照顾他。家明慢慢闭上眼睛,彻底地睡过去。

  “两个人总比一个人好,因为二人劳碌同得美好的果效。若是跌倒,那人可以扶起他的同伴。若是孤身跌倒,没有别人扶起他来,这人就有祸了。”你明明知道的,凉生,为何任由我跌倒不起。

  “家明,家明。”
  “凉生,是你吗。”
  “是我。”凉生笑嘻嘻地伸手握住他的手。
  家明一颗心突突乱跳,“我真正想念你,凉生。不要再离开。”
  “家明,我们已经到了彼此离散的时候,真的一点办法也没有。”
  家明惊惶失措,拉过凉生盲目地用尽力气箍在怀里,凉生的身体轻绵绵的。“为什么,凉生。”
  凉生似乎不愿意争辩,他只是笑。他说,“家明,不要忘记我。”
  “不会,永远不会。”他的心里,凉生已经与他血脉共存,生生世世同在。

  “家明,醒一醒。”家明挣扎了一下,蓦然惊醒。
  “起来吃些东西。”凉生用手拍拍他的脸。“你的热度没有下去,过一会儿必须吃药。”家明怔怔地看着眼前冲他说话的人,以为臆症仍未复原。他便凑过去亲吻他。凉生的身体像一条凝固的静脉,没有任何的振动。约有五六秒,他们维持这样悄无声息的亲吻,不显得有一丝生分,又自然而然的结束了。

  “明天中午你也要一起参加午间祝福式,李神父说的。”
  “你是为教会工作吗。”
  “我是这里的琴师。”
  接下来再没说什么话。起床,吃热腾腾的食物,服消炎药。那个夜晚似无限漫长,却又异常短暂,睡一会儿,再醒过来,也就天亮了。

  3
  风琴台上传来脚步的滑动声,管风琴发出试音的呼呼声和琴管排气的声音,孤儿院的孩子们组成的唱诗班先行进来排好队形。虽然仅仅是一次午间祝福式,也有许多居住附近的虔信者前来参加。
  凉生奏出的伴奏曲调从容不迫的流畅运动,幽暗的,石头镶边的穹顶下回响起神秘的童声。尖细,高亢,甜美,充满了天真无邪的纯洁,只属于失而不可复得的纯真。

  “在思念夜中,异象之间,世人沉睡的时候。有灵从我面前经过,那灵停住,我却不能辨其形状。有影像在我眼前,我在静默中听见有声音说,我因没有违弃那圣者的言语,就仍以此为安慰,在不止息的痛苦中还可踊跃。”

  祝福式结束,家明迫不及待地走到凉生身边,这举动里有一种少年般的莽撞清澈。凉生微笑着等待他一路走近,站立的姿势温柔却无限沉着,显得坚不可摧。他们并肩走出教堂,脚步或快或慢全凭自由,格外轻松舒坦。
  “对不起,凉生,我来到这里给你添了许多麻烦。”
  “家明。”凉生停顿了一下,“人的一生至为短暂,有时候早晚之间,就变为无有,即使心有眷恋,也遂难从愿。世事不可测度,我以为,你该学会善待自己。”
  “谢谢。我想我会记住的。”
  “但你心中并无悔改,何苦敷衍我。”凉生沉静地看着他,目光灼灼。
  家明说不出话。他避开那灼人的目光,低下头看自己的阴影。气氛陡然冷却下来,跟冰冷的空气融为一体。

  长时间的沉默过后,凉生笑了,“抱歉,我总这样无礼,这个习惯真是糟糕。”
  家明随之也跟着笑了,“我们从昨日到现在不断地相互道歉,像极两个谦谦儒生。”
  他们各自退守在细微的距离两边,做些无关痛痒的一问一答。家明发觉,凉生其实洞察人心,他什么都知道,却装作一无所知的样子。

  下午的时候,又开始下雨。他们沿教堂后面的坡道散步。雨下大了,坡道很快便积攒起潮湿发亮的雨水。他们拐进一家简陋的咖啡馆避雨。狭长的店堂空荡荡的,人极少。里面一台老旧的机器正在播放拉威尔的音乐,途中不时的遭遇停格。他们挑了一个临窗的位置坐下,在粗壮的大木桌前等待一杯热的咖啡。窗外是滂沱的雨声,流淌的雨水包裹着窗玻璃,给店堂带来阴暗的错觉。木无表情的店员端来咖啡。家明掏出一根烟点上火,吐出第一口烟后,凉生取过他手上的烟,放在唇间深深吸了一口。
  “你也抽烟。”
  “跟你抽同一个牌子。”凉生从大衣的口袋里拿出一包烟,举在手里晃了晃,也是555。两人一边喝廉价咖啡,一边相对抽烟,也没什么话说,就这样一直坐到大雨初歇。
  
  “凉生,我明天就走。”
  “准备何时再回来。”
  “很快。我想回来这里开一间私人诊所。”

  4
  5月,家明结束了与伦敦的所有关系重新回到曾经寄居并一直热爱着的城市。轻易的,脱离原来的处境,其实没有想像当中的那般困难。

  飞机延误了整整两个小时,到达时已近黄昏。凉生远远地站在机场来回穿梭的人群里冲他大力挥手。他来接他。一别之后,他们3个多月未见。
  “欢迎回来,家明。”凉生说。“要抽烟吗。”
  家明笑,“太好了,一路上没办法让自己睡着,只觉得烟瘾难熬。”
  两人互相抵着头点燃了烟。
  “你递出辞职信时,你的老板怎么说。”
  “他祝我前途似锦。我也这样希望。”
  凉生大笑,“果然人情比纸薄,吹弹得破。”那笑容将气氛烘培得暖洋洋的。

  出租车把他们停在教堂前的坡道附近。5月的醺然暖意完全消融了冬日的凛冽,坡道周围的绿地已经遍布时令色彩,传来各类植被混合生成的气味。天边镶着玫瑰灰的云层,暮色笼罩的教堂的大钟依然悠闲而准时,散淡而有序,既漫不经心又高瞻远瞩。孩子们在教堂前面清凉的空地上游戏。他们去掉鞋子,光着脚,自由自在的踢足球,奔跑,嬉闹,像一条条放肆的小鱼,上窜下跳的。

  “少年人哪,你在幼年时当快乐。在幼年的日子,使你的心欢畅,行你心所愿行的,看你眼所爱看的。你趁着年幼,衰败的日子尚未来到。不要等到日头,光明,月亮,星宿变为黑暗。”记得吗,凉生,我们一起无忧的少年时光。

  凉生带家明坐在长长的斑驳的大木头餐桌前,跟孤儿院的孩子们一起吃晚餐。餐桌上放置了干花和颜色独特的陶瓷瓶子,旁边的角落里有绿色植物,长着鲜活健康的叶片。大家一起简单的食物,孩子们的话很多,有时候有点混乱,但每个人脸上都露出快乐的表情。
  刚刚吃过晚餐,一大帮孩子就将凉生拉去琴室,要听他弹钢琴。家明也一同过去,他笑笑地看着凉生被孩子们围在中间,佯装气恼的推拒,最后还是纵容地应了要求。

  凉生弹的是巴赫的《d小调半音幻想曲和赋格曲》,一首在最自由的形式和最严格的形式之间寻得戏剧性对比的作品。凉生的技术相当精湛,快速的音阶,颤音和琶音奔腾而来,在键盘上自由地左右运动,倾泻而出地三十二分音符使人产生幻觉,好像是演奏者在幻象的驱使下用手指随性弹奏,在激烈起伏的音乐里没有规则的律动,却于回旋周转的过程中,涌出无穷无尽的诗意。经过阴暗的d小调后,结尾部分作倒影进行,终止在明朗的D大三和弦上,令全曲忧伤的性质一下子变得光明灿烂。
  凉生拥有的卓越技巧,不单单是敏捷精确的指头机械运动,他的演奏充满独特的澄明和硬质的细腻情愫。他身上的那种诡异桀骜的光泽在瞬间闪现。

  凉生从琴凳上站起来,回复如常的低调隐蔽。
  孩子们又哄地跑去外面玩耍。
  “家明,我们去喝杯咖啡。”凉生说。
  家明看住他,“凉生,你到底是何方神圣。”

  5
  孩子们在附近追逐喧嚣,隐隐的,不时还有粗声粗气的笑声窜过来,仿如一曲热烈的音画。
  凉生走在前面,他说,“我在意大利念书时曾有幸得到毛里奇奥?波利尼的指点。很可惜呢,我令这位大师失望了。我喜欢现在的工作。”

  他们走回到餐厅,仍然坐在那张大大的木头餐桌前,桌面还有些暗沉的油腻。咖啡机发出咕噜咕噜滚水的声音,凉生煮的口味是 Espresso。他端上咖啡,刚准备坐下,又转身去推开了所有的窗。窗外吹进来的凉风携带着枝叶的清香,跟咖啡的浓烈的香味恰到好处的调和。热咖啡醇厚苦涩。凉生用大杯子喝咖啡。
  “晚上不应该喝这么多的咖啡。”家明说。
  “是医生的忠告吗。”凉生眉目清醒地看着他。
  “我想是朋友的劝诫。”家明对上那双清透直接的看他的眼睛。他在想,为何不知觉地便认定对面这人理所当然是非常熟悉的旧的朋友,虽然不知道他的身份,也无意做所有的可能或者不可能的猜测。他发觉自己有些忐忑地故作镇定,甚至略带拘谨。
  凉生摆出思考的样子,随后小心翼翼地放下杯子,态度诚恳。“是。谨遵医嘱。”凉生微笑。
  他们一直坐到凌晨才起身,决定各自回房间去睡觉。

  家明在浴室洗了很长时间的热水澡。他听见斯特拉文斯基的《彼得鲁什卡》的旋律在持续播放,偶尔渗透进来。他关掉水笼头,闭起眼睛,默默聆听。那种如在无菌室中培养出来的清洁之极的触键只属于大师毛里奇奥?波利尼。他走出浴室,套上睡衣。耳边的旋律仍然持续反复,一遍一遍。他随手拿起外套走出房间。

  他轻轻地敲门,凉生在里面似含糊地应了一声,却又没了声响。过了片刻,他开门走了进去。凉生的房间很干净,书籍,唱片,整整齐齐摆放在占据了一面墙的书架上。凉生躺在沙发上入睡,洗过的头发还没有干透,一只手悬空地垂放着,另一只手紧紧捏着一张唱片封套。他关掉唱机,四处倾泻的清澄琴音嘎然而止。然后他找来毛毯盖在凉生的身上。凉生在熟睡的中途有间歇性的身体颤动。他站了一会儿,又走去拉严窗帘。窗外的天空隐隐浮白,一夜又这样过去了。

  家明重新回到房间。拉上窗帘,躺在床上,扯过被子蒙住头部,睡得天昏地暗。
  “家明,家明。”
  “凉生,是你在叫我吗。”
  “家明,我是乐凉生。”
  家明神智有点模糊,弄不清时间空间。有一只手搭在他的额上。他猛地睁开眼睛。
  “还好,我以为你又生病了。”凉生笑。
  “现在几点。”
  “正午12点。”
  家明掀开被子坐起来。
  “你的气色不错。”凉生说。
  “也许是回光返照。”家明笑。他起床,走进卫生间换衣服,洗漱。出来的时候,凉生正好拿来食物,一些干的面包和牛奶。“你错过了午餐时间,所以只有这些吃的。”
  “已经很好了,对食物的要求不应过高。”

  面包很硬,一撕开来,碎末子就不断往下掉。家明吃得很认真。
  凉生拉开了遮蔽光线的窗帘,窗外是热烈的正午阳光,射入房间,地板上一片明晃晃的阳光。

  6
  下午,家明走在街上看房子。他一条一条街地走。一路看到许多叫不出名字的高大的树,树叶会唰唰唰地往下飘,地上始终遍布落叶。最后,他决定租下一幢与教会孤儿院相距30分钟路程的二层楼的房子。这幢半成新的建筑半遮半掩地座落在浓密的树阴背后,大门漆得黑亮黑亮的,与刻意刷白的台阶形成鲜明的对照。旁边的草坪很家常,种植了一些不知道名字的开黄色小花的树,枝茎粗壮,积极健康。里面的房间空荡荡的,在阳光照射下干净而明亮。他就这样非常快的决定租下。他想,一楼可以用来做诊所。在忙完诊所的工作后,可以直接上到二楼,洗个澡,然后阅读,或者听唱片,累了倒头就睡。

  之后,他又花去很长的时间寻找卖古典唱片的店。有一家唱片店,名字叫耳闻的景色,显然巧妙地借用了拉威尔的作品的名。他推门进去,门上系挂的风铃玎珰作响。店员都是年轻有礼的男孩子,轻声细气地为顾客做推荐。他轻易就寻到了整套毛里奇奥?波利尼为庆祝勋伯格诞辰100周年录制的勋伯格的全部钢琴作品的唱片。

  凉生已经站在餐馆的门口等他。黄昏时分,路上的车流和人群逐渐拥挤。他几乎迟到。凉生点了烟,一边抽烟一边微眯起眼睛欣赏餐馆对面逐一亮起的灯光,姿态闲适。凉生马上看见他,朝他挥了挥手。有漂亮的女服务生为他们开门。

  “等很久了。”家明轻声问。
  “你并没有迟到。我等一等也无妨。”凉生笑。
  餐馆里弥漫着食物和咖啡的香气,共同酿出亲密融洽的气氛。服务生殷勤地弯腰为他们确认所选的几道菜式。服务生离开后,家明把唱片递给凉生。“下午路过一家唱片店碰巧看到。也不知道你有没有这个版本。”
  凉生接过唱片,感觉有瞬间的意外。但很快就兴致勃勃地起身,他请服务生答应用餐馆的CD唱机播放这套唱片其中的一张。他确是高兴的。家明看着他专注聆听的表情,突然发觉自己膨胀充盈的感情猝不及防地溢满胸腔。

  他们后来开了一瓶La Turque红酒。凉生略有醉意,他控制得很好,不事张扬。他们沿路灯下的路面慢慢踱步走回去。路程其实不长,凉生却有些乏力。家明扶住他。凉生脸色苍白,“家明,我想坐下来休息一下。”

  凉生倚着路灯柱子弓腰坐下,手指痉挛般的蜷曲在一起,身体弓成一团。那一刻,家明以为意识是从一个边境正移动到另一个边境,仿佛一块浮游的大陆,朝他一无所知的黑暗宇宙缓缓前行。他什么都思考不了,他蹲下身,把凉生搂住,横抱起来。“凉生,我们去医院。”

  7
  走廊上充溢着医院特有的气味,消毒药水味,探病花束味,潮湿的汗味。护士踏着咯噔咯噔的脚步声走来走去。走廊的尽头,有一个窗口。他站在那里等,眼望窗外。窗外只有电线和电线杆,此外一无所见。他起初以为自己是盲的,这种感觉令他的呼吸产生了短暂的停滞。

  深夜11点多,凉生经过脑脊液和肌电图的检查后,服用了氯苯氨丁酸。这是针对运动神经元疾病的一套合理的诊疗方法。凉生在这一系列的诊疗过程中表现出一种让人心惊的默契。

  凉生靠坐在病床上,见着他开门进来,便问他要烟。“护士小姐搜走了我的烟。”凉生笑。
  “医院禁止吸烟。”家明在枕边坐下。他侧过头看凉生。凉生也在注视他。
  “我忘记喝酒有可能会引起肌束颤动,的确不应该。”凉生说。他似不觉得这是一件要紧的事,如此镇定并且沉着。
  “运动神经元有没有发生病变。”家明觉得咽喉处拱起了一个硬核,饱满而坚硬,造成他发声困难。
  “我以为心理学方面的医生不会了解神经外科的医理。”凉生微笑,“家明,不用为我担心。就理论而言,30岁之前不会发生病变。”

  回到教会的时候已是第二天的清晨。空旷的路面带着刚刚苏醒过来的寂寥,天空逐渐泛起充满暖意的曙色。家明一点困倦也无,脑子清晰,只是略微有些钝重。

  “运动神经元病,早期常表现为手部动作不灵活以及手部小肌肉萎缩。该病极难治疗,随着病情的发展,症状会波及到所有的肢体,可以伴有肢体的僵硬,以至四肢活动障碍,最终失去自理生活的能力。此外,疾病会影响脑干支配咽喉肌肉的运动神经元,使患者出现讲话困难和吞咽困难,并可影响呼吸肌,易导致肺部并发症,甚至因呼吸肌无力而窒息死亡。”这是他所了解的与运动神经元病相关的病理知识。仅此而已。他被迫逼近的真相,剧烈凛冽,恍若世间真理,难以承载。
  

  一位虔信者的葬礼在教堂举行。小教堂里挤得满满的,人们企图借一连串的仪式来安慰生者的伤怀。凉生在弹奏追思弥撒。死者躺在铅皮衬里的棺材里,覆盖着玫瑰花。身边是一大堆低声哭泣的人。

  “人为妇所生,日子短少,多有患难。出来如花,又被割下。飞去如影,不能存留。求你转眼不看他,使他得歇息。树若被砍下,还可指望发芽,嫩枝生长不息。但人死亡而消灭,他气绝,竟在何处呢。”

  葬礼过去,送葬者离开。生活一如既往,死去的人消失了。

  家明坐在教堂前的台阶上晒太阳。抽完第三根烟。
  “家明。”凉生在后面拍他的肩膀。
  家明转头。凉生脸上的表情依旧淡然平稳不落爱憎。他有近半个月没有见过凉生。他感觉内心混乱,心里有一块总是欠缺,日日夜夜,至为想念他。


  8
  “家明,你今日有些愣愣的。”凉生在他身旁坐下。“是否因为独自工作,压力太大。”
  “工作尚算顺利。现在怀疑自己不妥而需要心理医生的人有许多,其实大半都还健全。真正精神错乱的人基本不看医生,他们另有一招,谁建议他进行心理辅导,他便理直气壮地说人妒忌中伤他。”家明试着开玩笑。

  凉生微笑地看住他。“家明,你有话要说。”
  “你总能看穿我的真面目。”家明笑,“凉生,我其实想问你介不介意搬来与我同住。”
  家明觉得自己如同穿校服的敏感少年,对于感情,无法轻易言说,怕太勇了,对方吓一跳,太迂回,对方又不明白。
  两人面面相觑。
  凉生大笑。他说,“可是,家明。我的房间必须是朝南的。我不能忍受晚上10以后还不断有电话铃声。我播放唱片的时候会把音量调至最大。”
  “我已经为你准备了朝南的房间。我没有安装固定电话,我会在10点以后将手机调成振动状态。你播放唱片的时候,要在房子的各个角落都听得到才好。”
  “我考虑一下,家明。”凉生拍拍他的肩膀。

  凉生搬来和家明同住。家明帮他把书籍,唱片和随身的衣物搬入房间,房间里已经放置了一张巨大的两米长的原木书桌。上面整齐地摆放了CD唱机,一盏用波西米亚出产的玻璃制成的台灯,崭新的水杯,烟缸。结实的黑色铸铁的床上铺着白色的棉布床单。朝南的房间,南面是整面的落地玻璃窗,天气晴好的白天,整日都能见到阳光鲜亮的反照。凉生坐在这个房间光亮的木地板上,耐心地阅读新买回来的玻璃咖啡壶的英文说明书。
  这幢房子正慢慢渗透着两个人的气味和温度。

  凉生按时早起,每天步行30分钟去教会完成一天的工作,傍晚6点准时回家。通常,家明在一楼的诊所工作至8点,凉生在二楼的厨房准备晚上的食物。CD唱机持续播放着音乐。凉生的习惯是听勋伯格或者斯特拉文斯基,偶尔听勃拉姆斯。吃完饭,两人并排站在贴满暗花瓷砖的厨房一起洗碗,之后清扫厨房,做咖啡。生活与一切表相上俗世的平淡安稳没有区别,姿态奢侈。

  8月的最后一天。寻常的午间祝福式。李神父突发脑血管梗塞。家明赶到医院的时候,已经晚上9点多。
  他走进病房。李神父躺在病床上,已经失语,左侧肢体全瘫。看见他便朝他笑一笑,表情显得力不从心。家明守在病床前,只觉五脏六腑有难以明状的痛苦一波又一波地挤压泪腺。凉生站在他的身边,握住他的手。

  祝每一个人新年快快乐乐,万事顺顺利利!!!!!!
  ——————————————————————————————

  9
  家明在医院守到很晚。李神父的呼吸还是强盛着的,只是昏昏沉睡,口中的氧气管随着头部起伏晃动。值班室的医生和护士可能在聊令人愉快的话题,一直有笑声。隔壁房间的病人在吵闹,因为身体的无止歇的疼痛而咒骂周围所有的人。

  他这样疲倦,又饿。他走进洗手间,把脸凑近水笼头,用冷水冲脸。凉生找到他。带来谷物面包,热咖啡和烟。
  他们在医院花圃的长凳上坐下。经过的风在黑暗中摩擦着花木的叶片,簌簌作响。他们用手护着打火机给彼此点燃一根烟。

  “李神父养育我15年。”家明说。“我的母亲把我交给他,回去的夜里就自杀了。后来凉生来了。他站到我面前的时候像个脏兮兮的小乞丐。他的名是李神父取的,姓是我给的。他也急着要离开。李神父便是我惟一的至亲。”
  “家明。”凉生打断他。“任何东西,都从未真正失去或者能够失去,包括诞生,个性,形式,包括世界上的任何物体,包括生命,力量,和任何可以看见的东西。我在沃尔特?惠特曼的文集里看到他这样写着。我一直愿意相信他是对的。家明,或许我们应该相信他是对的。”

  “神造万物,各按其时成为美好,又将永生安置在世人心里。神一切所作的,都必永存,无所增添,无所减少。这一切,人眼都见过,耳都听过,而且明白。但知身上疼痛,心中悲哀。”我眼都见过,耳都听过,而且明白,凉生。但知身上疼痛,心中悲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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