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爱你,可我已老去 by 红世无雨【完结】(4)

2019-04-25  作者|标签:


  我心里一跳。董事不是个喜欢绕圈子的人,他说话多是命令式的语气,这种好像与人商量一般的话太少见了。
  年轻的退伍军人如一把剑般直直地站在那里,别开脸不看我,倔强的说。
  不是一点矛盾。我不想跟着这种人学习。
  董事的眉毛拧了起来,呵斥道。
  你给我闭嘴。
  他抿抿唇,重新沉默。
  我看看小方,再看看董事。董事的脸上全是为难的神色,而那年轻人低着头,以沉默表达他的不满。
  我明白了。
  我说,我把文件袋放在桌上。董事看着我,眼里似乎有些歉意。
  企划案我给你修改了一遍,你拿去看看。
  小方依旧沉默。
  我笑了笑,说。
  我们合作了半个多月,我自认为在教导你方面已经做到毫不藏私,你这种态度,是不是太伤人了一点?
  他沉默了很久,低着头小声的说对不起。
  我摇头,移开了目光。
  没有什么对不起。接受不了就是接受不了。我明白。
  他飞快地看了我一眼,似乎有些不安。
  我没有再和他纠缠,对董事直截了当的说。
  我想请假。
  董事明白我这是故意让位,请假只是个借口。他站起来,绕过办公桌走到我面前,抬手拍了拍我的肩。
  我只准你一个星期的假,一个星期之后,你得给我回来上班。
  他说了一句和十多几年前一模一样的话。
  你这个人才,我是怎么也不会轻易放你走的。
  我对他笑笑。我对他的感激一直都在,如果不是他,我或许至今都没有一分正式工作,我们或许还租住在狭窄的出租屋里,过着三两个月迁徙一次的生活。我感激他,所以这次,我主动让步。
  我大步地往外走,电梯门合上之后,我靠在墙上,一手揪着大腿试图缓解膝盖的剧痛。一个拿着文件的女职员在中途上了电梯,她看着我,关切地问我是不是不舒服。我放开手,看了一眼对面不锈钢倒影中自己苍白的脸,对她摇了摇头。
  我一路走回了家。中间好几次差点撞到别人。
  你正好在家里,看见我回来,大吃一惊。你问我出了什么事。我冲你摇头,什么也说不出来。
  你提前做了晚饭,端到桌子上。我看着你放在我身旁的木拐杖,拿起它,一步步挪到饭桌前。
  你说董事打电话给你了,你什么都知道了。
  你说没什么大不了的,就当在家休息。
  你说……
  我忽然打断你的话,问你。
  我的腿是不是废了?
  你的沉默带给我恐惧,有那么一刹那我希望自己没有问出口。
  然而你最终说。
  不会的,好好养着,不会影响行动能力的。
  我拿起筷子,说。
  那就好。
  我知道我们之间一直在小心翼翼地维持着某种假象,我一次次问你,你一次次安慰,好像不这样,残忍的真实就会把一切都毁了似地。
  


☆、佘老大

  你去上班,我拿着拐杖慢腾腾的出门。我不习惯空闲,一闲下来便喜欢胡思乱想,你出主意说出去走走吧,我听取了你的意见。
  我坐在咖啡厅里,拿着长长的勺子有一下没一下地搅动杯子里的液体。
  我想起当初你为了博士论文忙得焦头烂额,夜晚通宵写论文,咖啡一袋接着一袋得往出租屋里提。写得累了,便泡上一杯咖啡,既暖身,又提神。你喜欢喝黑咖啡,苦得跟中药一样。有一回你给我煮牛奶,不小心弄成了咖啡,我没留神,喝了一口便喷了出来,全喷在你的论文草稿上,你脸色铁青,拎着湿漉漉的稿纸要我重写一遍还给你。
  后来我胃不好,你弄的牛奶我又抗拒着不喜欢,你才戒了咖啡和我一块儿喝牛奶。我笑着跟你说,这样我们家的开支也省了一笔了。你瞪着我,说,那你的牛奶就不算钱?
  我忍不住笑了起来。往杯子里加了两块方糖。
  服务员走过来问我需不需要续杯,我摇摇头,叫他多拿一些炼奶。我不喜欢虐待自己的味觉,比起苦涩的咖啡,还是柔滑的牛奶比较适合我。
  有人走过来将一小碟炼奶放在桌面上,我以为是服务员,说了声谢谢。那人却没有离去,我抬起头,却看见是她。
  她保养得极好,白皙的皮肤几乎没有皱纹,岁月雕琢出的沉稳气质让她几乎比当初和你一起上学的时候还要美丽,当然,是另一种美丽。她穿着类似旗袍一样的裙子,一串圆润的白珍珠戴在脖子上。她比以前会打扮自己多了。
  她看着我,说。
  好久不见。
  我一时恍惚,好像看到三十年前那个女孩站在我面前,一脸坚定地说。
  你好。我知道你是谁。我喜欢他。
  二十岁的时光离我已那么遥远,可总有些东西是忘不掉的。
  我们不再刻意掩饰恋人关系之后的一段时间里,没有人发觉我们的不对劲。和男人谈恋爱总是和女人不一样,我们不会像其他情侣一样时时刻刻粘在一起,更不会在众人面前做一些出格的动作,表现在细致之处的默契,也很容易被误以为是友情。
  最先发觉我们的事情的就是她,你的同班同学,也是你的暗恋者。
  你很容易让人喜欢。你外表俊朗,待人温和,天分又好,身上更有那个年纪的其他男生没有的成熟稳重。女孩子喜欢你,真的是件很简单的事。
  不过我不在乎。我只要知道你爱的人是我就够了,其他人我管不着也不想管。
  我自退学之后,与学校里的同学接触便少了起来,当然这也不是说没退学之前接触得就多。我在学校里认识的人很少,除了几次代表辅导员与我协调沟通的班委,便只有几个和我一样与黑社会有接触的学生。你的同学,我认识得更少。
  有一次我去图书馆找你,你和她正在聊天,我们一起离开的时候,她一直盯着我看。之后不久,她便来找我。
  我一开始不记得她是谁。直到她开口。
  你好。我知道你是谁。我喜欢他。
  莫名其妙的话,我却全部都听懂了。我记起来她是那个图书馆里一脸爱慕地望着你的女孩。
  我问她找我有什么事。她却说起了其他。
  她说你们班有很多女生喜欢你,跟你表白,说你每次聚会结束都会先把女孩子送宿舍,有个女孩被你送了好几次。我皱着眉看着她,问。
  你想表达什么。
  她的情绪忽然激动起来,冲着我大声说。
  他和你不一样,你是同性恋他不是!他喜欢女孩,他高中的时候和女孩子在一起过,他不是同性恋,你不能这样缠着他。
  我开始有点不耐烦,说。
  他喜欢女孩,我还和女人上过床呢。
  她红了眼眶,我看得出她努力想让自己冷静。
  你不能这样。
  她最后说。
  你和他在一起,是害了他。
  我把烟头捻息,冷冷地对她说。
  这与你无关。
  然后大步走开。
  我听见她在后边小声的哭了。
  我发觉自己能理解她的想法,也佩服她的做法。可是她却仍是太过自以为是,和其他人一样,自以为是的对别人指手画脚,却不承担哪怕一点后果。
  但是,她的那句话却从此像根刺一样深深扎进我心里。我开始问自己,我和你在一起,是害了你吗。
  我不知道。
  一个大约三四岁的小男孩跌跌撞撞地跑过来扑进她怀里,她将他抱起,孩子高兴的在她的脸上亲了一下。我以为他会叫她妈,没想到却是奶奶。
  她笑着捏了捏孩子的脸,指着我说。
  要叫爷爷哦。
  那孩子抬起头看着我,脆生生的叫。
  爷爷好。
  我恍然,原来我已经到了做爷爷的年纪。
  她温柔的摸了摸孩子的脑袋,说,去玩吧。孩子开心地跑开了。
  她在我对面坐下来,点了杯黑咖啡。
  我有点惊异的看着她,很少有女性会喜欢这种饮料。
  她搅拌着咖啡,淡淡的说。
  当时我知道他喜欢喝这个,就决定自己也要喜欢,后来我知道自己没机会了,可这习惯已经改不掉了。
  我听着她这么说,心里有些异样。似乎到现在,才真正感觉到,她喜欢你,至少曾经很喜欢你。
  她看了看我搁在旁边的拐杖,语气平淡的问。
  你身体不好?
  我不习惯我和她之间这样平静甚至称得上友好的氛围,只点了点头。
  她用审视的眼光将我全身上下扫了一遍,然后说。
  他把你照顾得很好。
  我发现我不能在她的话里找出一丁点不甘心或者嫉妒,便只能说。
  你看起来过得也不错。
  她笑了一下,笑容有些苦涩。她说。
  你还记得佘老大么。
  我当然记得,三十年前他是这座城市暗中的主宰。我与他算是相识,有次阴差阳错帮他挨了一刀,他让我做他的副手,我拒绝了。他是个很重情义的人,后来扳倒那个部门经理以及登报澄清的事,都是他帮了忙。不过我与他并不熟,答应你退出之后就没有了联系。
  我想起这些往事,有些怅然的问。
  他怎么样了,堂口开到上海去没有。
  那是当时他醉酒之后的玩笑话,也是他的野心。他一直说,要做一番大事。
  她端起咖啡喝了一口,看着自己的手,说。
  他死了,是十多年前的事了。
  我惊愕得没有反应过来,她指着那个正努力往椅子上爬的孩子说。
  那是他孙子。
  我顺着她的目光看过去。那孩子见我们都注意他,笑得更加开心了。举着小手,不停的喊,奶奶,奶奶……
  我收回目光,有些艰涩的说。
  难怪他怎么打听都没有你的消息,原来你是嫁给了佘老大。
  她倒是惊讶了一下。
  他打听我?
  我点点头,看着她修得极精致的脸,忽然很想叹气。
  那天你来找我,我没有告诉他,他大概还拿你当朋友吧。
  她怔了片刻,笑笑,说。
  这样也好。
  接下来我们都没有再说话。
  回家以后,我忽然很想喝酒。为了让我戒酒,家里除了药用酒精之外所有酒精类液体都被你处理掉了,我翻箱倒柜好不容易在橱柜的角落里找到了一小瓶青梅酒。还是上回结婚的那对小夫妻送来的,说是你侄媳娘家酿的,送来给我们尝尝鲜。
  我倒了一小杯,一点一点慢慢的喝。我想起了许多事情,当年以为全忘记了的竟还清晰的记在心里。想起佘老大,想起当初一起喝酒的那帮子兄弟,想起咖啡厅里那个婉约秀美的女人,想起那个活泼可爱的三四岁的小孩子……末了,竟发觉自己原来什么都没有忘。
  你开门进来的时候,我正好将那一小瓶酒喝完。你沉着脸走过来夺过我最后一口酒,看着那空瓶子,生气地问我为什么要喝酒。
  我拍着桌子站了起来,憨憨地冲你笑。
  酒是愁滋味啊……消愁愁更愁啊……
  你的脸色变得无奈,将酒杯放在一旁,扶着我去卧室,一路上听这我的胡言乱语。
  你把我放在床上,盖好被子,摇着头说。
  你啊,一醉就发酒疯。
  我其实很少会喝醉,当初和佘老大手下一群人拼酒,没有一个拼得过我,甚至佘老大自己都喝趴下了,我还一个人兴致勃勃地多弄了一叠花生来下酒。可现在,竟连一小瓶青梅酒都撑不住了。
  你拿帕子给我擦脸,我舒服得直哼哼,眼睛一直盯着你,直到你关了灯准备出去,还没有闭上。
  你拿我没办法,只好开了灯又走回来,坐在床边问我怎么不睡。
  我盯着你,说。
  佘老大死了。
  你不解,问佘老大是谁。
  我没有回答你的问题,却说。
  如果我死了,你会怎么样。
  你的脸色一变,替我拉了拉被子,说。
  睡吧,别胡思乱想了。
  我闭上了眼,你去关灯,回来又坐在床边。
  不知过了多久,我听见你说。
  你会好好的,我也会好好的,我们就这么过日子,别想太多。
  


☆、萝卜烧牛腩

  你这几天似乎特别忙,每天回来都在书房里翻医书,我看见你眼底下都多了两个黑眼圈,想帮你,自己这三脚猫的水平又帮不上什么忙,便自告奋勇去买菜。
  你送我出门,一再叮嘱我要走慢点,不要急,我抡起拐杖往你身上敲,怒道,我还没到八十岁呢。
  你见我走路颤颤巍巍,又是好笑又是心疼。你从兜里掏出零钱给我,检查了我是不是带了钥匙和手机,忙了好一阵才放我走。
  我慢慢走在路上,想着你刚刚的表情,心里满是无奈。我低头看着自己的腿,心里又不免有一丝不安。这样一双腿,真的能够撑得到七八十岁么。
  半路上,你打电话给我。我不耐烦的对你说菜市场那点路我没问题,你却连连对我说,不是,不是,我是想跟你说,刚刚二姐打电话来,说是她大儿媳妇怀孕了,已经有两个月了。
  我愣楞的反问,怀孕?
  你兴冲冲的说,是啊,那小子不老实,怕是早就知道了,二姐拿着医院化验单,兴奋了好久呢。
  挂上电话后,我也不自觉的笑了起来。二姐本有两个孩子,二女儿天生孱弱,两岁的时候夭折了,二姐为此差点没哭瞎眼。她此后没再起意要孩子,可“大儿子”这称呼倒是一直保留了下来。上回她大儿子结婚,她便高兴得跟个什么似地,这回儿媳妇怀孕了,她怕是要高兴得把那姑娘供起来吧。
  儿孙满堂,天伦之乐。这本是每个人最深的期望。可我们选择了彼此,却是从一开始便选择了失望。我四十岁生日的时候,你说,要不我们去领个孩子吧。我嘲笑你说,你想好让孩子怎么称呼他两位父亲了没。
  我们没有办法给孩子一个正常的家,所以即使渴望,我们也没有真的去领养孩子。养孩子不是养宠物,不是随便给口饭吃就行的。我们连自己的尊严都无法保证,怎么能再去牵扯一个无辜的孩子?
  有一次你跟我讲,你当时让你二姐帮忙跟你父亲说说我们的事的时候,你二姐得知你选择和我在一起,便劝过你。
  二姐说,你有没有想过两个男人在一起意味着什么?就算你们可以忽略社会所有人的偏见和歧视,子嗣的问题怎么解决?没有孩子,家庭不完整不说,你们以后的养老怎么办?当你们两个都老得走不动了,没有儿女在跟前照顾,说难听点,你们哪天死了都没人知道。
  你苦笑着说。
  那时我对二姐说,那就请个保姆吧。二姐气得好几天没跟我说话。
  我们其实都很明白二姐的担忧,只是,就像你说的那样,既然已经选择了,那么就只能走下去。
  我想着这些,刚才的轻松愉快一下子一扫而空,心里沉沉的。转过弯就是菜市场,我却碰到了一个出乎意料的人。
  我停住了脚步,站直身体,看着老人步履稳健地朝我走来,低下头叫了一声。
  爸。
  老人雪白的胡须抖了一下,眼神复杂的看着我。
  他今年已经九十多岁了,身体一直很硬朗,稀疏的白发显得很精神。我一直喜欢跟我父亲作对,可不知道为什么,面对你父亲,我却总是像见了猫的老鼠一般,心里惴惴不安,连不敬的念头都生不起来。
  他先是看了一眼我手里的环保袋,然后把目光集中在我的拐杖上。我担心他会问我,可他什么也没有问,只是说。
  今年春节你们怎么没回来?
  我回答。
  原本是要回去的,可他刚好轮值,就没回去了。
  我说了谎。
  三十那天,你说你今年不回了,在家陪我过。前些年你回家过年,有时候带我一起,碰到人总会尴尬。不是我和你尴尬,是你家人尴尬。有一次你家里的亲戚问我是谁,你二姐嗫喏着不知道怎么说,最后是你父亲对那亲戚讲,这是我干儿子。从此之后,我便管你父亲叫爸。
  年关年关,每年过年,对于我们而言都是一道坎儿。特别是去你家那天,有时候你父亲的老战友来访,我便只有往里屋躲,像贼似地。那回我躲在屋里,听见外边你父亲的老战友问起你结婚了没,你父亲说还没,他便热心的介绍起他自家闺女,准备和你凑成一对儿。我在里边听着他的滔滔不绝和你父亲的长久沉默,只觉得心里一阵难受。
  有时候二姐也问我,怎么不见我们回我家。我无言以对。
  这么多年,我不是没想过要和家里缓和关系。我没有后悔当初和他们说的事儿,只是觉得,父母年事已高,姐姐也早已嫁做人妇,我这么些年来既没伺候过父母,也没关心过姐姐,我这个儿子/弟弟实在失职。
  这种感觉在四十岁之后尤为强烈。我曾躲在家门口那条小巷里,看到父亲佝偻着背往外走,每走一步都要剧烈咳嗽几声,他走得不稳,可自尊心很强,不肯人扶他,便只能一步一步往前挪,母亲跟在他身后,只走了几步路,两人便气喘吁吁。
  当时我的眼睛便湿润了。
  我的父亲啊,那个曾经将整个家都撑起的强壮男人,如今却连走路都成了这样。当初他在厂子里劳作了一整天,回家还给家里扛米扛煤气,粗壮的手臂轻轻一提,百多斤重的煤气罐便被甩到了肩膀上……那样的父亲去哪里了呢?
  走在后边的姐姐看见了我,她惊讶不已,站在那里只顾望着我。我也望着她,看着她脸上的眼泪直直的掉落下来,听见她哭着对我喊,走,你走!
  我逃走了,背后是父亲震天的咳嗽声和怒骂声。我听见母亲的哭声和姐姐的劝阻,手指甲深深扎入掌心,一点疼痛都感觉不到。
  我有时很庆幸,你并没有和你家人走到我这种地步。这种痛苦,你不必承受。
  我转而说起了二姐的事。
  爸,你还不知道吧,二姐的大儿媳妇怀孕了,都两个月了。今天刚查出来。
  他没有带手机的习惯,一听我的话,脸上顿时有了笑容,连那沟壑纵横的皱纹也舒展开来。
  是么,回去要好好训训那小子,这么不老实。
  你父亲不习惯表达喜悦,即便是这么开心,他也只是用惯常的责备口吻。可那话语中的幸福,却一点也没有打折扣。
  我忽然想,如果你没有和我在一起,而是娶妻生子,这位老人会不会更高兴?
  我望着他的脸,突然感觉到深深的愧疚。
  我提着菜肉往家里走,走得很慢,半路上,天开始下雪了,我稍微加快了脚步,在离家三四百米的地方碰到了你。
  你撑着伞罩在我头上,接过袋子,俯身帮我拍去身上的雪。
  我其实不冷,你却拥着我,侧过身挡着一旁吹来的风。
  我跟你说了在街上碰到你父亲的事。
  爸身体很好,这天气还穿着薄大衣呢。
  你平时不常回家,基本上每年就只有春节回去一趟,偶尔中秋回去坐坐,不到半个小时就走。你听到我所说的,果然担心起一年没见的父亲来了。
  你掏出手机说要打电话给二姐让她叫父亲注意些,按了几个号码却又放了回去,说回去再打。
  一路上,你故意摆着一张正经的脸,对我的嘲笑置之不理。
  回到家,我将厚重的靴子脱下,摆在阳台上,你收了伞拎着东西进了厨房。我看到你把书柜里的医术杂记全部翻倒出来,散的到处都是,茶几上还放着一本,估计是你出来接我时顺手搁下的。我坐在沙发上拿起它,却是本癌症分析,今年刚出的新书。
  我翻阅着这本书,有些感兴趣地问你。
  你最近的研究课题跟癌症有关么?
  你在厨房里不知碰倒了什么东西,“咚”的一声吓了我一跳。我怕你割到手,连忙问你。
  没事吧?你把砧板弄倒了么,这么大声。
  你从厨房里出来,围裙上满是水渍。我看着你的狼狈模样笑了起来。你瞪了我一眼,说。
  就知道幸灾乐祸。
  我把手里的书合上,准备给你放回去,我知道你向来对你的书很爱护,很少会随意放在茶几上,那太容易弄脏了。
  你拍拍我的肩,说。
  就放那里吧,你进来帮我削萝卜。
  这可是破天荒头一遭。我狐疑的看着你,用试探的口气问你。
  那我就放这里了,弄脏了可别怪我。
  你瞥了我一眼,没好气的说。
  行了就放那吧,你不是想吃白萝卜烧牛腩么,我晚上七点有个病情研讨会,你不快点可就没得吃了。
  我把书扔在沙发上,跟着你去了厨房。等我削好了萝卜出来,路过走道时,发觉书房的门是关着的。
  我的脚步停顿了一下,我记得刚刚门还是开着的,是我记错了么?
  我下意识的往沙发看了一眼,书还在,我内心似乎松了口气,却不知道为什么。
  我心里有种感觉,我宁愿永远也不要知道为什么。
  


☆、玻璃

  晚上十点,你放好热水,叫我洗澡。我坐在浴缸里,被水烫得舒服,连动都不想动一下。你拿着沐浴露走过来,脱了衣服跨进浴缸坐在我旁边。我看见你的刘海已盖过了眼睛,伸出手将你的发往后拨去,对你说该剪头发了。
  你一边搓着浴球一边笑着跟我开玩笑。
  要不你帮我剪?
  你把浴球按在我背上用力摩擦,我被热气蒸的有些昏昏欲睡,想起多年前就在此处我给你剪的好似狗啃一般的发型,嗤地一声笑了起来。
  那时我们才刚刚搬进现在这个家。
  我们为此攒了五年的钱,终于在市中心买了这套不大的房子。交房的时候,两把钥匙一人一把,放在手掌上,心底莫名地激动起来。
  我们有家了。
  这里会是我们未来的家。
  你激动得插了几次钥匙才插-进去。
  你打开大门,还没装修的毛坯房里一片杂乱,有没收走的水泥袋子,有工人留在地上的饭盒,阳台上甚至还漫着脚踝高的水。
  我们兴奋地收拾屋子,垃圾清理干净,积水排干,满是灰尘的窗台抹了一遍又一遍,连水泥墙面都差点刮下些粉来。隔壁想来推广业务的装修师傅探头一看,很是迟疑地问。你们这房还装修么?
  你一愣,忙不迭点头。要装,当然要装。
  我捂着肚子笑到不行。
  装修的那几个月我们几乎天天往新房跑,看着地砖铺起来了,电路装好了,墙面刷好了……每次变化都能让我们兴奋得睡不着觉。我拉着你天天在建材市场转,什么样的地砖最好看耐用,哪个牌子的马桶美观又安全,我们了解得比装修师傅还要清楚。
  等装修好,你和我收拾屋子,抹布沾上肥皂水,泡泡弄得整个屋子都是。忙到深夜筋疲力尽地躺在冰凉的地板上,你我对视,看到对方满身污渍,都忍不住笑。
  我看着被灯光染成橘色的天花板,握紧你的手。
  我们有家了。
  你“恩”了一声。
  我又说。
  不要告诉任何人。
  你点头,沉默,起身将我从地上拉起。说。
  别躺地上,凉。
  我不耐的站直身体,说。
  躺一会儿又不会怎么样。
  你眉毛一掀,抬起手指着卧室。
  要躺,回床上躺着去。
  那时我还接受不了自己年纪轻轻身体便一大堆毛病的事实,常常为此与你作对。你对我照顾得越仔细,我就越是怀疑自己的身体是不是出了什么大问题。我不承认自己是害怕了。直到后来你把我的病历给我看,一遍一遍的解释我是因为年轻时太不注意身体而落下了些病根,只要好好调理,一定能长命百岁。
  我不满于你哄小孩的口吻,心底的不安却被你的安慰所平复。没过多久,我去另一家医院的检查结果也出来了,与你的说法如出一辙。
  于是我终于安心。
  我和你平静地住在这里,沉浸在拥有家的喜悦之中。那一段时间里,我们快乐得几乎发疯。
  在这里,没有人知道我们之间的关系,淡漠的城市居民不会有邻里交往,只要关上门,外界的一切便与我们无关。
  不会有指指点点,不会有窃窃私语,不会有嘲讽鄙夷,不会有恶意中伤,这里成了我们的小世界,我们的避难所,我们的天堂。
  你手下猛地一用力,无视我嗷嗷惨叫,若无其事的说。
  你当时是故意的吧,后来不是剪得挺好的么。
  我往后倒在你的手臂上,嬉笑道。
  要不,咱再试试?
  你盯着我,似笑非笑。
  那时候我刚给你理完发,你戴上眼镜看到了镜子里的影像之后便是这副表情。我当时只顾抱着肚子捶着地板狂笑,你挑着眉毛看着我,一个字一个字的说。
  鉴于我这幅模样不能出门,这个月买菜做饭就交给你了。
  我的动作一下子僵硬了。
  之后我们的协商结果是,买菜做饭依然由你负责,只是这个月的其他家务我要全包,并且还得给你重新理一次发,目标底线是“至少能走得出门”,要不然买菜什么的还得我来。
  我给你剪好头发,一边扫地一边喃喃着亏大了,你抱着手臂坐在一旁看着我忙活,冷哼着说了一句,自作孽,不可活。
  从那时候开始,我发现自己害怕你那副似笑非笑的模样,也是从那时候开始,每每我不想喝牛奶想喝酒的时候,你便会露出那副表情来。
  然后我全身的汗毛都会竖起来,整个人如同三伏天掉进冰窖一般从头到脚一个激灵。
  我抢过你手上的浴球,讪讪对你笑。
  我给你搓背。
  你“哼”了一声,转过身去。
  细细的泡沫在指间搓出来又被揉碎,我往前挪了挪,把脚伸到你的腿旁。却忽然发觉,我有些变形的膝盖肿成了紫红色,靠在你的腰间,对比你的肤色,更显得丑陋无比。
  我把脚收了回来,动作太快,以致于把浴缸里的水都泼出去了一大片。
  你转头问我怎么了,我摇头,却忽然听见一阵电话铃声。
  是家里座机的声音。
  你站了起来,围着浴巾去接电话。
  我躺在水里,发着呆,手却不知什么时候伸到了膝盖上。轻轻按下,很疼。我低下头观察,左边膝盖骨往外凸起,看起来好像要掉下来一样,右边却歪到了一边,小腿不自然的往那个方向撇,两个膝关节都很肿,最近连弯起来都觉得费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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