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剑妄想日 by ryannon【完结】(5)

2019-04-09  作者|标签:ryannon


  师弟哭笑不得,再叹口气,乖乖走了。
  “我当然……知道啊。”师弟前脚刚走,道渊就四仰八叉地倒在塌上。他还是一副嬉皮笑脸的样子,然而眼神却很认真,“已经,十年啦。”
  初次与噬月邂逅时,道渊还是个小叫花。每天满街要饭,衣服臭得当垫脚布都没人要。不过那时候的噬月也就是只小狼妖,没事便挖挖坟头吃点腐肉。两个人半斤八两,都穷的叮当响。
  “喂,那块肉是我的。”道渊,也就是阿水,指着酒楼后门大桶里的厨余,另一只手威胁性地晃了晃捏着的石块。
  “吼~~”噬月呲牙,一脸的凶神恶煞。附近坟头刨多了,这两天老有人在墓地里转来转去,目前还没什么本事的噬月只好溜之大吉。好几天没肉吃的他已经饥不择食了。
  “嘿!”阿水一甩手,看上去就很硬的石块便冲噬月破风而去,划出呼呼的声响。噬月闪身欲躲,却因为饿了太多天身体协调性降到历史新低,前脚绊后脚摔了个狗□。
  “好笨的狗……”阿水喃喃,在噬月躲石子的间隙已把肉块抢到手。他看着瘦骨嶙峋的噬月,露齿一笑:“看在你这么笨的份上,肉分你一半好了。”说着就咬了一半丢给噬月。
  噬月瞪了他一眼,还是三两下把肉咬没了。
  很久以后,当阿水已不再为噬月能讲人话而惊讶时,噬月问他:“你那时既然要分我,为什么一开始不让我拿,也许我会分你呢?”
  阿水花了半分钟领悟噬月所指的事,接着便笑得一脸欠揍:“你才不是这么慷慨的家伙呢。”
  
  翌日,狂风大作,天阴欲滴。
  仿佛某种不祥预兆的片段。
  道渊仰头看了会,打了个喷嚏:“应该多加件衣服的……”搓搓肩膀,摇头晃脑地走了。
  大妖怪兴风作浪的地方是个临湖小镇,星夜兼程也需花上两天时间。道渊白天赶路,晚上就在破庙里歇息。
  天阴了一整日,到得夜半,雨也只零星飘下几丝。道渊手脚麻利地生起火,橘光中的脸仿佛回到童年往昔。
  自然只是仿佛。
  解下包袱,里头放着三匝符,一捆绳索,几支蜡烛和一柄拂尘。
  很好很好,背上还背着把开山裂石削铁如泥的宝剑。
  万事俱备只欠东风。
  就着火堆盘腿捏诀,道渊半是调息半是睡觉。悠远绵长的吐纳声中,伴随而来的是细碎的脚步。道渊几不可查地笑了下,不过脚步声的主人没注意到,他全副心神都放在道渊的包裹上。
  掩在门背后偷偷观察,没动静。
  大起胆子凑近两步,在道士眼前挥挥手,没动静。
  再观察半柱香,居然传出了鼾声。
  “蒙古道士……”少年说着不知道哪个国家的语言,小小声嘲笑。
  “哥……”门边又冒出个小脑袋,满脸泥黑的小脸上是双圆圆的眼睛,怯生生地望着门里的少年。
  先进来的少年也灰着一张脸,头上几块癞痢斑如同金鱼濒死时吐出的泡泡。伸手掏掏,摸出道渊怀里的粉红底大牡丹荷包,掂掂,露出满意的笑容。再换个方向掏掏,黑出两块大饼。
  “弟。”癞痢头少年转过身,欢欢喜喜地朝门口的冲天撅少年招手。冲天撅少年略微踌躇,还是依哥哥的话走了进来。
  “哥……我们还是快些走吧……”他怕道渊什么时候醒来,他俩就要吃不完兜着走了。
  “怕什么,有哥在呢!”癞痢头少年不紧不慢地继续手上作业,想再找出点什么。
  宝剑不错,可以当了。
  蜡烛啊……癞痢头少年搔搔头,将蜡烛放下又拿起,还是收着吧,指不定有什么用呢。冲天撅少年在旁边看得心惊胆战,癞痢头少年挑挑拣拣,只差没把道渊的家伙全收拾打包。
  “我说小鬼,你也太贪心不足了吧。”
  癞痢头少年一瞬间肌肉僵硬,冲天撅少年则一声惊叫。只见假寐的道渊正一手支颐,冲两兄弟笑啊笑啊笑。笑得两个少年的小心肝颤啊颤啊颤。
  下一秒,少年们拔腿就跑。
  哪快得过道渊。
  一手一个,道渊拎小鸡似的提起少年。
  “求……求你……”冲天撅少年眼见着就要哭出来了,“别打……哥……”
  这样一看,癞痢头少年身上确实新疤贴旧疤。
  “弟,别求他!”癞痢头少年横眉怒目。
  脾气又臭又硬,脑子还不够机灵,难怪老被打。
  道渊放下两兄弟,居高临下地睥睨:“荷包。”他抖抖手。
  癞痢头少年别过头,冲天撅少年心急火燎地推他也只是不理。道渊于是自己动手丰衣足食,从癞痢头少年那儿顺回荷包。两兄弟张口结舌,大概是从未见过拥有“顺”技能的体面人。
  “其他的。”道渊再次抖抖手。
  癞痢头少年照例不理,哪想冲天撅少年竟学起道渊,自顾自从哥哥身上抢来东西还给道渊。癞痢头少年气得眼歪嘴斜。
  “好好。”道渊笑得见牙不见眼,揪揪冲天撅少年的小辫子,“小朋友很乖,大哥哥给你奖励。”说着递过去两张饼,外加荷包里一半的银子。
  两兄弟再度失语。
  “既然要给我,为什么一开始不让我拿啊!” 癞痢头少年率先回神,大声质问的同时心里不自觉地松了口气。
  道渊微微失神,恍然觉得这问题似曾相识。
  他甩了甩包袱,似笑非笑地说:“收妖的家伙可不能给你。”
  癞痢头少年自知理亏,却无论如何不愿服软,只好结巴着反诘:“骗、骗人,哪有用蜡烛收妖的!”
  “……这个啊。”道渊摸了摸指头长的红烛,仿佛血凝的尖刺,“我跟一个老朋友的约定,哪天飞黄腾达了,就点满地的蜡烛招他来,好酒好菜招待。”
  “胡说,哪有人点了蜡烛就能被招来的!”癞痢头少年忍不住出言讽刺。
  “男人的浪漫,你个毛都没长齐的小鬼懂个屁。”道渊说着居然还有些得意。
  “你你你——”癞痢头少年一蹦三尺高,像个点燃了的小爆竹。
  “哥……”冲天撅少年扯了扯走在逞强路上无法回头的哥哥,恭恭敬敬地跪了下去,朝道渊磕了个响头:“恩公之德没齿难忘,有朝一日必图报偿。”
  道渊一怔,没想到冲天撅少年会行此大礼。
  癞痢头少年老大不乐意,但扯不起执意下跪的弟弟,只好也扑通一声陪着弟弟一起跪。
  不置可否地摸摸鼻子,道渊懒散地挥挥手:“行了,一张饼而已,走吧走吧。”

融血(下)

  “赶走”两兄弟后,夜很深了。没有圆月,惟有黯淡的星子照拂大地。
  道渊打了个呵欠,没心情练功,干脆正正经经睡觉。
  一梦千年,是说沧海桑田,物是人非。
  道渊一梦未有千年,只是俯拾处,前尘种种已自惘然。
  耳边忽有风声荡过,蓦然回首,只见光着脚丫的少年飞奔远去。道渊莫名其妙地拔足狂奔,紧跟着那渐缩成点的小小背影。
  空气快速从肺泡流失,他跑啊跑,跑啊跑,终于还是失去了少年的身影。道渊沉沉停下脚步,背后却有变身期沙哑的男音响起。
  “笨狗,吃饭了。”
  回转身,少年阿水挂着与他相若的笑容搔着鼻头。
  顺着阿水的视线,道渊看到对面蹲了只瘦骨嶙峋的……狼。黑狼噬月恹恹地缩在墙根,闻声只是将耷拉的眼皮撑出条线。
  “好~吃~的~肉~哦~”阿水边怪声怪调地吆喝,边上下左右摇晃手中的破碗。
  噬月干脆把头整个埋到前爪里。
  “面对与本大爷一样魅力四射的肉居然不为所动……”阿水恨铁不成钢地摇头,慢吞吞跺到噬月面前,捏开狼嘴丢进一块。
  肉块充满了原始的乐趣,有的尚带血丝,有的焦脆如碳。
  “好吃吗?”阿水有些不自然地问,又开始搔鼻头。
  “……难吃死了。”噬月将头趴进破碗里。
  “哇咧你个忘恩负义的臭狗!”阿水气得哇哇乱叫,习惯性抬起黑乎乎的脚丫子就往噬月的狼屁股上招呼。
  难得噬月居然没拿大尾巴扫他,阿水于是一脚踢上没几两肉的狼屁股,自己反而痛得嗷嗷直叫。他慢慢蹲坐到地上,好一会儿才缓过劲来,发觉噬月安静得诡异。
  奇怪地凑过去,阿水发现小狼妖哭得淅沥哗啦,眼泪无声地流了一脸。
  “哇哇!别,别哭啊!”阿水手足无措,语无伦次,“我割了自己的肉都没哭呢……别哭啦……”
  摸摸狼头,毛茸茸的。趁机再蹭两下。
  “一点都不痛的,我可是阿水大爷啊啊哈哈哈……”
  傻瓜阿水,噬月可是狼,鼻子灵得很。就因为是阿水的肉,才不肯吃;就因为是阿水的肉,才非吃不可。
  子夜惊醒的道渊,半天躺着没动。等到能动了,摸摸脸居然是冰凉冰凉的。
  他只好对着漏风的屋顶傻笑。
  
  东方既白,红日似流油的鸭蛋黄。道渊再接再厉,勇攀竞走高峰。至晌午已行了四分之三的路程,黄昏时便准点到达。
  不同黎明,太阳红得一副衰颓气象。
  道渊在镇子里找了家看着最气派的酒楼,将剩余的银子一股脑倒在掌柜面前,出来时手里便大大小小拎了几包。
  日愈偏西,街巷上只有稀稀拉拉的小贩在收拾摊子。道渊一路晃到镇外偏僻处,安静地盘膝坐下。手里的油纸包还散发着阵阵香气,林林总总全都是肉,仿佛某种记忆的烙印。
  灌了口唯一一壶的酒,天已经彻底黑下来,道渊开始点蜡烛。
  烛身是红的,火苗是橙的。点火的过程如同诡秘的仪式,似乎可以借此回到某个不知名的地方。
  那个除了记忆哪里都不在的地方。
  全部点完的时候道渊舒了口气,下意识地开始搔鼻头,不远处已有沉沉的脚步声传来。声音尽头,庞大兽影缓缓靠近,其实是有着黑红色毛皮的巨狼,一双赤瞳在黑夜泛着幽幽的光。
  两相对望,久久不语。
  “你怎么变成现在这副鬼样子!”道渊一副震惊到不齿的样子,“挑染、擦发胶,还学人家纹纹身!”曾经的小肉垫!曾经的小毛团!?
  “……”噬月。
  摇摇头。
  “你现在这么大,这点肉肯定不够吃了……”道渊仰起脸,用夜色隐藏表情,“噬月……玄帝,你究竟是吃了多少人,才长到这么肥的啊。”明明是壮不是肥。
  “……蝼蚁之命,本座何须挂怀。”
  点点头,道渊抽下背上的长剑挽个银亮剑花:“……还记得那年,我说过的话吗?”
  “……”噬月玄帝。
  那是阿水乞讨的第六年,捧着破碗的他偶然遇到下山的道人。道人见他根骨奇清,欲收之为徒。阿水与道人对视数秒,笑道:“行啊。”
  “笨狗,等我道法有成,就找个让你不吃人肉也能过活的方法。这样你就不用天天被人喊打喊杀,我们也能做一辈子朋友啦!”阿水没轻没重地拍了噬月一脑门,惹来黑狼低低的嘶吼。
  “在那之前,你可不许变成十恶不赦的大妖怪啊!”阿水的表情难得认真。
  “……哦。”噬月不轻不重地应了句,听不出是真是假。
  “不是哦是遵命大爷!”阿水继续手贱地拍噬月,不过好事向来可一而不可再,先前吃了闷亏的噬月立马回以一记大尾巴。
  不怎么在意地收回手,阿水故意笑得面目狰狞:“不然的话……”他比了个卡的手势。
  “到时候我就杀了你,笨狗。”道渊学着当年阿水的语气,只是脸上再没有了笑容。阿水说的是玩笑话,道渊却再认真不过。
  “……不必多言。”噬月玄帝冷冷张开狼爪,妖气若炼狱中的红莲火翻腾。
  道渊一手持剑,一手撒黄符。符纸如落英飞絮,不要钱似的满天乱飘。
  噬月玄帝岿然不动,嘶声长啸。红光破土而出,将符纸片片击杀,化作焦炭横尸于地。
  道渊觑此却狡黠一笑,只见他翻手捏诀,满地焦黑竟黄光隐隐,瞬息在噬月玄帝周身三尺内结出个法阵。
  法阵亦泛金光,融浩浩清气,纳太虚洪荒。
  玄帝盛怒,悍然挥爪。不料掌风尚未击出,四足便被金光牢牢锁住。越是挣扎,所缠越紧。
  “再挣扎也是白费力。”道渊摇摇头,也不知是妄自托大抑或真正所恃非常。
  “哈!”玄帝骤开三眼,面目狰狞尤甚,“区区法阵,亦想困住本座!”背着惨淡月光,孤独的狼嚎响起。巨大的能量自体内透出,玄帝浑身浴血,阵法的威芒也应声而黯。
  道渊反倒有些高兴,这才是他所知晓的噬月,又骄傲,又倔强。
  那时的他们靠在破庙腐朽的门柱旁,眼里映的除了孤星冷月,还有天山水也浇不灭的生命热焰。
  有了力量,才能去争取,才能去保护。
  弱者没有正义,正义需要力量。
  “让我看看……是你妖的正义赢……还是我人的正义……赢!”道渊一面与玄帝无匹妖力相抗,一面嘴巴里还在唧唧歪歪。玄帝无言,却有更盛大的血雾铺天盖地漫开。
  道渊双瞳一凝,避虚就实,利剑痛斩而下!
  虚幻的世界里,唯有金黄与黑红两色交杂,碰出滚滚光浪,吞食天地。
  当一切归于寂静。
  “我输了。”
  噬月玄帝趴伏在地,三眼安静地闭上。
  道渊呛了口血,蓦然笑起来。笑得一发不可收拾,笑得咳嗽连连。
  “那……当然。”他有点大舌头,“本大爷……怎么会输!”
  “……十年了,你还是老样子。”噬月玄帝的语调是淡漠的,然而仔细看去,面上仿佛又是在笑。
  “动手吧,老朋友,让我死在你的剑下。”不再自称本座,不想,也不需要。
  道渊没有说话。
  玄帝倏然感到一丝不安。
  “对不起啊……”道渊手里捏着截绳索,喃喃。
  “道渊……!”
  “唉,我这种人的话怎么能信,当然是骗你的啦……”道渊运起捆妖索,笑得比哭还难看。
  对不起啊,噬月,我是个没用的人。既不能杀了你,也不能放任你不管。
  “道渊——!”
  每吸一下鼻子,就有更多的鼻涕眼泪纠缠在一起,让人怀疑这些□怎么能在一瞬间各就各位。
  没关系的,噬月。总有一天,我会找到方法;总有一天,我会将你放出。到了那一天,我还要点满满地蜡烛,就好像,你曾经灿烂地活在阳光下。
  
  某一年的某一日,当死亡也成了指缝间积垢三百年的泥污。满身煞气的青年举着邪剑,站在他面前。
  他装着苦大仇深的样子猛吐酸水。年轻人血气方刚,激了两回便挽起袖子与他拼命。意思意思挥挥爪子,他猛然想起与内丹同在一处的东西。
  ……明明连你的样子都已经记不起来了。
  低下头,伤痕累累的躯壳上有个不起眼的疤。经年累月,已成暗色。
  道渊,那天你给的肉,其实我没有全部吃完。留了一块嵌进心口,结成碗大的疤。
  剜出内丹,旧疤也随着一道崩裂。
  道渊,你不明白。活人肉的滋味,只要尝过一次就再也忘不掉。好似撷取过幸福之后,再也无法回到孤身一人。
  你这个满嘴屁话的小混混,到了关键时刻,一句两句的承诺竟都是谎言。
  将内丹强行塞入面前的青年体内,这份凶煞与孤独,就由青年来承受吧。
  已经,累了。
  在这个谁也不在,连回忆都即将失去的世界。
  是时候离开了。
  道渊。
  也是阿水。
  下次再见面,一定要狠狠给你一拳。
  
  “说时迟,那时快!道渊真人一剑挥下,狼妖便断了左足。那狼妖奸猾成性,佯装求饶。可道渊真人是谁?他可是武曲星君下凡,马上便要位列仙班的神人!如此慧眼如炬、一身正气的道渊真人,如何会被狼妖小小伎俩给骗倒!
  “狼妖见奸计被破,凶相毕露。张开血盆大口,便欲将道渊真人撕成两半!道渊真人临危不乱,运起七星剑,再次挥下!”说书人一顿,听众们也一怔。
  茶馆登时一静,说书人满意地笑笑。
  “当是时,只见金光大盛!方圆百里之内,所有生灵莫不俯首。待金光散去,只见狼妖业已伏诛,横尸地下。而道渊真人,自是功德圆满,回归天庭去了。”
  说书人唱做俱佳、绘声绘色,惹得听众们惊呼连连。如此一来,讲了半月的道渊真人传奇,也落下帷幕。
  听众们满意地喝尽最后一口茶,四散离去。茶馆一下子冷清下来。
  没有人知道真相,他们口耳相传的都是谎言。


加入书架    阅读记录

 5/5   首页 上一页